【乾化十四年春三月十一金曜日】
【地點:慈恩寺天氣:雨】
李白撐起油紙傘,抱著一盆粉銀針衝到屋簷下,這個品種的芍藥粉裡透白、玉骨冰肌,比含羞帶怯的美人麵還要矜貴。
孩子跺跺腳上的泥水,放下花,收起傘,讓雨珠沿著桐油漆麵淋漓而下。他任傘柄在虎口間轉了兩圈,終於發現傘的頂部有一個小小的缺口。
“哎呀,”李白甩了甩腦袋,“我說怎麼打了傘還在下雨呢。”
為了保護懷裡的芍藥,他簡直是在拿整個身體遮雨,現在眼睫和發梢都在滴水,活像隻池塘裡遊出來的小狗。
這下可怎麼辦是好?
“去年,桑乾河冰封,契丹大賀氏與奚族……”(*)
窗裡飄來一道憂慮的聲音,李白驀地豎起了耳朵。
他雖是個小孩子,卻也並非沒有見識,桑乾河上遊為朔州,南扼雁門關隘,朝廷軍隊常在此與契丹人交戰。契丹人馬上馬下,來去如風,邊城的將軍卻要考慮百姓的開墾生息。
於是在乾化十一年,朝廷將契丹人中最有威望的大賀部招降,首領加封鬆漠都督,改其姓氏為孫姓,以夷製夷,至此平定戰火。
難道現在又有什麼變故?
遇見這種驚天秘聞,李白也顧不得腦子裡那些非禮勿聽的君子教誨——他被神仙關在袖中天地十三年,全靠趴圍牆上聽街坊壁角解悶,眼下他輕車熟路,尋著聲音扒在燈火閃爍的窗台下伸耳朵。
“哦?”先前說話的人沉默了,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它帶著蜘蛛結網將人黏纏到死的蠱動,上揚的語調好像主人在發笑,“契丹,戎夷耳。其輩狼子野心、獐頭鼠目,反複無常已成朝中.共識。定方閣下特意問我,是想得到什麼指教?”
“方士莫要取笑。”氣韻雄渾的男人歎了口氣,“你我都知道,關鍵是雪。”
“塞外的冬天越來越長了,最初它驅使契丹早早南下,而後它讓大賀窟哥必須歸順換取糧食……可是當北方成為真正的雪國之後呢?大賀窟哥是契丹罕見的雄主,不出十年,他必反。”
“所以呢?”對答的方士好像換了個姿勢,投在窗上的影子更加狹長,但他的笑意沒有絲毫改變,仿佛塵世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真正的威脅不是契丹。”被叫做定方的男人大概訴說了許久,他疲倦地停頓下來,顯然為對方的敷衍感到頭痛。
不知道為何,李白無端覺得這見識不凡的男人合他心意,現在聽他歎氣,他心裡也開始設身處地地著急。
那笑麵狐狸肯定是故意裝傻,契丹定居在野獸出沒的苦寒之地,族人驍勇但數量實在太少。若塞外天氣當真異樣,契丹的反叛就隻是一次預示和警告。真正的威脅,是養精蓄銳、兵強馬壯,縱橫了草場上百年的——
“突厥汗國。”
紅木軒窗從內推開,白發異瞳的男人早有預料般望向李白。刮來的雨絲打透他的長發,冰冷的水跡淌過白如硝石的麵孔。他並不因此孱弱,紅色的眸子沉澱成一灘幽深的血漬。
“郎君好見解。”他慢慢地誇讚,好像早就在等待這一刻。
這是為什麼?李白沒有接受他的示好,反而不舒服地往後退了一小步。眼前的方士並沒有把他當做平等的人類,那位真心待人的好漢也遭到了輕蔑。
那雙紅與灰的眼瞳裡隻有居高臨下的審視,倒映著孩子的身影,仿佛這慈恩寺不過是人搭建的戲台,為了等那姍姍趕來的恩客,他已經獨自在戲台上唱了太久,循環往複、不求解脫,對那命中注定的戲碼感到厭煩。
“的確。”高大的青年從方士身後走出來,雙手扶住窗台,自然而然蹲下,魁梧的身軀剛好和李白對視,讓少年能看到他敦厚的眼睛。
他伸出一隻手,微笑:“冀州武邑蘇烈,蘇定方。”
他是認真地想和一個孩子相識。
坊間的話本總愛寫緣起性空,李白現在卻什麼都沒有想。
他隻是從那雙眼睛裡讀出澄澈的坦蕩,於是自己也爽快地舉手拍了上去,“李白,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的白!”
“哦?”蘇烈微笑,輕輕拭去少年臉上的雨滴,“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是!”兩個人說的是同一首詩文,幽並地區自古多慷慨俠義之士,李白抬起頭來,仿佛桃花垂落白馬雕鞍,天上的星鬥映照在劍的頂端,“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下筆千言也不過這十字心願。
蒲扇般的大手和骨朵似的小手緊緊相握,蘇烈的眼神格外明爍鮮活,李白也前所未有地大笑起來。他已徹底忘記狂亂的風雨和驕矜的芍藥,遞出油紙傘好像托付自己身家性命的寶劍。
蘇烈接住他,手臂傳來牽引的力道,李白不假思索地縱身一躍,如遊魚入海般跳過了這道窗台。
而白發方士沉默地注視這一切,倏爾冷笑,像是對這不可思議的契合感到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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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曜討厭解密環節,哪怕在玩手遊的時候,他也是劇情skipskip派。
框框少年去慈恩寺打工,旁聽了兩位神秘男子的對話。
什麼突厥啦契丹啦東方曜完全不懂,他總結了一下中心思想,覺得這是係統在暗示他可以開從軍當大將軍路線了。
邊關動亂,民不聊生,這種時候才需要主角的存在嘛!
至於那兩位新增NPC,顯而易見,都是男主將來的小弟啊!
看看那個叫蘇烈的,人高馬大、身強體健,肯定是將來的邊關悍將。再看那個叫明世隱的道士,長發、異瞳、小白臉,絕對是腹黑的聰明軍師。
這一文一武都是他好大兒的左膀右臂,都是玩家將來征戰天下的翅膀啊!
東方曜心裡美滋滋地暢想,連帶看cg裡兩位仁兄的眼神都變得無比慈愛。係統的梗概表示框框少年和他們相談甚歡,然後被明世隱撐傘送回來。
正說著,東方元寶房間裡那扇燦爛的窗戶,就換上了風雨飄搖的背景。
紗窗從外打開,風刮過,雨吹落,修竹也在空中敲動,發出清脆的鳴響。
一枝雪色的蘭花叢間,綠眼睛少年安靜地看過來,白發方士站在他身邊,撐舉著端麗的油紙傘。
“天下大雨,我見小郎君無傘,便順路送他回來。”
明世隱審慎地打量著屋裡的男人,他雙膝被廢,整個人躺在絲綢的軟椅上,大半身體被昏暗吞沒,裸露在外的皮膚乾枯而鬆弛,薄薄地貼著骨頭。
可他知道他的來曆。
整個長安城中,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對“父子”的危險之處。
“在下明世隱,粗通一些星相醫卜之術,如今寄身慈恩寺中。”
“君家麟兒美詞氣,有風儀,龍章鳳姿、氣度不凡,以後若有需要,可攜此箋來慈恩寺浴堂院東廂房。”
白發方士想要推開房門,卻被李白一把拽住衣袂。
小孩子仰頭看他,純真無邪地笑道:“阿耶不喜外人打擾,您的信箋給我就好。”
而房間裡的東方曜還在驚歎這道士NPC如此會舔——雖說主角總是不同凡響,但龍章鳳姿麒麟子什麼的對一個小朋友還是過分誇張——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這一番彩虹屁後,係統馬上提示他■■少年漲了50點聲望!
是誰,你究竟是誰,你是不是什麼微服私訪的丞相/國師/神仙/皇帝?
至於明世隱給出的那封信箋,在被■■少年收入衣襟後,就被係統自動傳送到了玩家麵前。
樺皮削成的紙張分為正反兩麵,朱砂添墨的字跡力透紙背,猩紅華美,不失風骨。
那紙上正麵寫:廿九日,五星錯行,星隕於長安郊外。
反麵是: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