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蘭亭從滅魂淵底一躍而上:“因為,我也想保護哥哥。”
趕了一整日的路,外麵,已近黃昏。
離泱城就矗立在不遠的地方,城池雲霄金碧,城外天闕華顛,旌旗五色映著暮色的餘光,耀眼地指向蒼穹儘頭。
這座城,是綏國這座千年帝國的都城,仙洲正朔,王朝正統。
上一世,她攻下這裡,獨自入城,身前是榮光萬丈,而身後屍山血海,空無一人。
這一次,她絕不會再遺恨千古。
“哥哥,我想要你好好活著”,她看著城池,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風雷跋涉橫掃千軍,要這江山萬裡頃刻易主,我還要哥哥來日見證我,加九錫,登高台,帝君禪位,四海一統,天下歸心。”
不多時,暮色降臨。
跟隨謝蘭亭一起來的士兵中,走出一個容色瑰麗的異族少年。
他瞳色深異,一藍一紫,深邃的五官半攏在斜陽中,精致得如同白玉雕琢。
“大將軍”,他神情桀驁,眉宇自有一番高傲氣度,“我們準備趁夜去偷襲嗎?”
“非也”,謝蘭亭淡淡道,“阿涼,過來看。”
雲霓少帥陸涼打了個冷顫:“喂,彆這麼叫我,我跟你可不熟!”
他到底還是沒抵過好奇心,走過去,想搞清楚她在看什麼。
此時,正站在城外的青山上,鬆柏蒼蒼,密林掩映之間,與離泱城隔著河遙遙相對。
謝蘭亭事先吩咐過,多攜了數十倍營帳。
“就在這裡安營紮寨”,她道,“都分散開來,待入夜,便點燈萬盞,漫山遍野,以迷惑敵人。”
陸涼瞪大眼,驚呼一聲。
“什麼?我們這統共就五百個人,還主動暴露位置,等離泱城內反應過來出兵,大家豈不是死定了?不行不行,我不跟著你混了,我得趕緊走……”
“站住”,謝蘭亭叫住他,“這是軍令。”
陸涼頓時氣得連小卷毛都豎了起來:“大將軍,你自己想找死,何必非拉上我!要是早把這事告訴我,我肯定不會來的!”
謝蘭亭一哂,覺得他現在發怒的樣子,就像個毛紮紮的刺蝟團子。
看著居然還有點懷念。
雲霓陸氏是西荒大族,以武道立業。
西荒孤懸於仙洲十四洲之外,是一片素來無常主的爭霸之地,冥魔妖鬼眾道並行,混戰不休。
這年,陸涼十四歲,父兄皆戰死。
他無處可去,想自立又力有不逮,隻得帶兵來投了青霄營,憋著一股仇恨與血氣,桀驁不馴,在戰場上比誰都瘋。
後來,他見過的死亡越多,失去的身邊人越多,就越來越鋒利沉默。
依舊滿身利刺,卻將唯一的一塊柔軟留給了謝蘭亭,上輩子,最後隨她一起赴死。
“我自有對策”,謝蘭亭靜立在如血的殘陽中,已經成竹在胸,“你等著看就好。”
小刺蝟撓了撓卷毛,一臉將信將疑。
“嗯哼,行吧,反正你們中土人都狡猾得很。”
晨昏交替之間,正值離泱城頭守軍換防。
雖然突襲的消息不曾走漏,但祈國大軍壓境,一路虎視眈眈,離泱已經滿是山雨欲來的逼仄。
數千人披堅執銳,刀光劍影連成一片,駐守在城頭,一齊向來人行禮。
“太傅大人。”
桓聽輕輕頷首,飄然掠下高台:“不必多禮。”
他檢視過城頭的防護陣法,一襲白衣飄飄,清冷如霜雪,於無數西沉隱入暮色的鐵衣盔甲之間,一眼就能看見。
身後,破碎的河山被斜陽籠罩,燃成一把衝天的烈焰,顯得這一身白衣更為單薄,卻從來屹立不倒。
那種風骨,讓人見之而心折。
遠遠地看著,謝蘭亭手指扣緊了弓弦。
上輩子,她與桓聽無數次的死敵廝殺,和有限的幾次並肩作戰中,哪怕九死一生,哪怕龍潭虎穴,桓聽一直都在最前線。
也一直都是一身白衣,未著盔甲。
謝蘭亭曾以為他是自恃修為高絕,等他投降,封作軍師後,就勸他多加防護,卻屢被婉拒。
後來才知道,桓聽隻是不怕死而已。
何止是不怕死。
他是視死亡為歸宿,期盼戰死,期盼魂歸,期盼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一支冷箭,可以隨時結束自己的性命。
既不懼死,在這人世間,便可以有所向披靡之勇,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就是桓太傅啊,還挺……”陸涼支吾了半天,終於擠出一個詞來,“還挺好看的。”
“能不好看嗎?”謝蘭亭微微冷笑,“他可是和我哥哥並稱於世的人。”
見陸涼滿臉疑惑,她便簡略解釋了兩句。
仙洲極其流行品評人物,任是絕代高手,還是文官儒士、麗色佳人,都不得不視此名望為立身之階。
姿容、修為、地位、家世、才氣、大道,如此等等,皆是品評標準。
桓聽和謝忱二人,雖氣骨迥異,卻都風華絕代,百年之間未曾誕生過這樣的仙姿。
再加上二人雖名義上不是君主,卻分彆是綏、祈兩國實際的政令操控者,大權在握,視皇帝如無物。
品評者便將他們並稱,叫做,「江左獨步桓太傅,世之殊色謝司徒」。
“嘿,桓太傅既然這麼好看”,陸涼興奮地舔了舔小虎牙,“想必腦袋砍起來一定很爽吧。”
謝蘭亭勾起唇角:“放心,以後我定找個機會讓你試試。”
仿佛察覺到了什麼,城頭上,桓聽驀地駐足,朝這個方向望過來。
他有一雙清冷的霧藍色眼眸,仿佛薄暮中千尺深雪的江岸,新月冥冥,天地間都是蒼茫一色的寂寞,隻一人形影獨吊,悵對關河萬古。
這一眼,近在方寸,又遠隔萬水千山。
視線穿過層疊的鬆林,他一眼看到了謝蘭亭,也看到了她手中若隱若現的一點箭鏃寒芒,和身後漫山遍野的軍帳燭火。
下一瞬,霍然拔劍。
哪怕敵軍領袖突然兵臨城下,而己方堪稱毫無防備,他也依舊容色沉靜,並沒有流露出一絲慌亂。
帝劍出鞘,作長虹貫空。
“謝將軍”,桓聽峭然孤立,猶如一座豐碑,“今日至此,未曾遠迎,幸會。”
謝蘭亭微微勾起唇角。
一股近乎沸騰的熱度在血液中奔湧,那是身為征伐者,知道前方將有一場惡戰,而勝利已經在望的躍躍欲試。
“太傅大人,幸會。”
上輩子的漫長光陰,十載為敵,數月為友,都在這一幕對視中破碎成灰。
這一世,他們果然還是最適合做回死敵。
迎風颯颯,她抬手,拉弓如滿月,一箭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