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一觸即發。
千軍萬馬自城內殺出,包圍了謝蘭亭和她帶來的五百人,城頭亂箭如電,紛紛而下。
謝蘭亭此刻,占據了城外一座陡峭而險峻的山峰,俯瞰離泱城。
離泱從地形上看,是一處典型的四戰之地,四麵平坦,無險可守,唯一能憑恃的就是不遠處的天險橫碧江。
一旦橫碧江失陷,敵軍就可以長驅直入,直取都城。
它根本不是一個適合定都的地方。
當初選擇此地的老皇帝,也隻是貪圖江東洲的富庶,想要苟安一隅,而不是為了圖謀北伐。
然而,就是這樣一處易攻難守之地,卻能在重兵轟擊,烽火流離中,巍然屹立到如今,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
反觀綏國曾經北方的都城蒼陵,高踞雄關,橫跨溱水,地形上天然立於不敗之地,最後卻仍是帝王樹降旗,將軍棄盔甲,倉惶南逃。
“固國,從來不在山川之險”,謝蘭亭感歎。
正如勝仗,也從來不在人數之多。
五百名死士今日隨她前來,便沒打算活著回去。父母家人俱已安頓好,未來將受到青霄營的關照撫恤。
在謝蘭亭的指揮下,士兵推動怪石滾木,沿著山坡轟隆隆下落,更有無數機械傀儡攪起煙塵衝天,樹木森森間,人影幢幢,仿佛有一支大軍在埋伏。
青霄營是一支所向披靡的鐵軍,在戰場上殺出了聲名焰焰。
任何敵人,還未對上他們,便已先自心怯。
然而,綏軍心知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很快就摒去了遊移,悍然無畏地一次次發起了衝鋒。
轉眼之間,屍骸相連,硬生生在險峰斷崖之間,堆出了一條上山之路。
陸涼頂著小皇帝的臉,輕輕吸了一口涼氣:“大將軍,我們要動手嗎?”
謝蘭亭隻簡短地說了一個字:“等。”
“還等什麼?”陸涼急了,“再等下去,五百死士就要被殺光了,桓聽遲早會發現問題!”
“就是要將問題暴露在他麵前”,謝蘭亭卻神色一派淡然,“讓他以為我孤立無援,有機會能將我斬殺當場。這樣,為了避免兵力的無謂損失,他就不會大舉壓上,而是單獨與我對決。”
陸涼猛地一抖:“如果桓聽執意要讓大軍圍攻,將我們活活耗死呢?”
“他不會”,謝蘭亭語氣篤定,“因為他知道,隻有至尊才能殺死至尊,絕無可能坐視下屬送死。”
陸涼眉頭大皺:“將軍漏了一點。就算普通人不可能殺死至尊,桓聽大可以讓他們前赴後繼地當炮灰,總歸能消耗你氣力,增加他的勝算。”
“他不會這樣做的”,謝蘭亭凝視著遠方的蒼茫河山,已經看到了這場戰事的結局,“所以他必死無疑。”
陸涼忍不住嘀咕: “看來將軍對桓聽的人格很有信心……”
他的話音忽然頓住,看見山下鼓聲頓消,正在收攏陣型,攻勢漸緩。
心中不禁湧起一個可怕的念頭,不會又被將軍說中了吧。
陣前。
“三軍退後”,桓聽白衣獵獵,像一抹高天孤崖的流雲,發出了指令,“由我來與她一戰。”
“太傅不可!”
綏國軍中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將,瞬間看破了對麵的虛實。
他們雖然不能理解謝蘭亭怎麼敢孤身來此,又有什麼圖謀,卻知道今日是殺死她的最好機會。
當即紛紛出言道: “我等合該一擁而上,圍而殲之,她區區一人,難道還能抵擋百萬兵不成?”
桓聽卻是態度堅決:“至尊戰動輒天崩地裂,普通人靠近唯有一死。”
屬下大聲道: “太傅,我們不怕死!”
“我綏國將士可以死於沙場,但必須死得其所,而不是死於無謂的犧牲”,桓聽語聲淡淡,“各位家中都有人在等候,我希望即便身死,你們也能成為家人的驕傲。”
明知是陽謀,他依然選擇了一往無前,獨自一人立在了天穹下。
“這是我的戰場,諸位請退後吧。”
青山上。
謝蘭亭正在和陸涼一起收攏死士們的遺骨,以後帶回故土安葬。
“多謝成全”,這位素來高傲鋒利的大將軍,深深向屍骨行了一禮,虔誠已極。
她知道,戰爭免不了犧牲,便隻能竭力將所有損失降到最低。
山下的幻變恰在此刻傳入耳中,謝蘭亭抬頭道: “時機到了。”
這個瞬間,她終於動了,一劍揮出。
青冥之下,唯見一點劍芒如霜橫絕長空,浩浩蕩蕩,聲若驚雷,比萬壑千山還要高不可攀。
這一劍,所似唯烈火,比肩唯高天。
隨著劍鋒向前,萬丈雲海之間,升騰起了張天鋪地的凜冽赤焰,霸道而張揚,如同當空的烈日。
那並不是真實的火焰,隻是劍意所幻化的靈力場,可是卻似山崩地裂而來,讓人粉骨碎身,根本無法抵擋。
士兵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卷入火中,肌骨迸裂。
他們即將灰飛煙滅的前一秒,桓聽迎著刺目的火光衝天飛起,擋下了這一劍。
謝蘭亭在半空中向他走去,凝視片刻,忽而湧起一種複雜的感歎:“你來了。”
他一身白衣,素淡無紋飾,隻在腰側彆了一竿蒼翠的洞簫,簫上青色穗子下綴了一顆純金的鈴鐺,算是唯一的亮色。
看起來冷若冰霜,可骨子裡流淌的卻是熾熱火焰,那樣強烈的複仇之火,國破家亡之恨,足以讓天地都黯淡無光。
赤火般的劍芒被他短暫穿透,又迅速合攏。
桓聽也同樣沉寂地打量著這位宿敵,如水的深瞳有浪花翻湧:“我來了。”
“聖上在此”,謝蘭亭定下心神,扣住了陸涼的咽喉,把人甩到前麵,“太傅,你想造反嗎?”
“讓他活著出離泱城,是我之過”,桓聽神色平淡地掃了一眼「小皇帝」,旋即收回視線,冷然道,“多說無益,要戰便戰!”
一縷清越的簫聲從他唇邊傳出,幽咽孤絕,卻有揚波裂石之威,隨著音韻的陡然拔高。
身後廣袤的四方湖水,也隨之驚起駭然的雪浪,狂瀾轟然,中流擊天。
此曲名《決山海》,是他破入至尊境,以音律證道後開創的無上神術。
所謂至尊,是指將一條修煉之路走到儘頭,而後終極升華,走出自己的道,並與天地相合。
從此可化自然造化之力為己用,無窮無儘,亦能寄托禍福凶吉於萬象間,生生不息。
同一條道,當世隻能有一位至尊,代表著這一種修行法則的最巔峰。
桓聽就是一位樂道至尊。
在簫聲中,無數條銳利的水柱穿空而起,高可參天,分光徹日,又化為許多當空亂舞的鎖鏈,衝破滔天的火光,向著謝蘭亭飛落而來。
她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甚至等到那些鎖鏈都到了近前,冰冷潮濕的水汽已然攀上脖頸的時候,才一抬手,錚然連刺出三劍。
劍氣化為千絲萬縷,將所有的鎖鏈釘死在空中,破碎如潮,跌入湖麵。
謝蘭亭拂落劍尖一滴水汽,語調輕慢道:“太傅大人為何棄天子之劍不用?莫非是沒有勇氣在我麵前拔劍?”
桓聽輕輕移開洞簫,神色無悲無喜:“此一曲足矣,當年在蒼陵曾擊你墜崖埋雪,險些喪命。”
“那又怎樣?反正蒼陵之戰,最後還是我贏了”,謝蘭亭論嘴炮,還從來沒輸過,“你籌謀多年的北伐隻是為我做了嫁衣,讓我一戰封神。”
她永遠知道怎樣最能刺痛桓聽:“太傅大人,蒼陵可是我出山的第一戰啊,你連那時的我都沒拿下,還談什麼一統天下?看來,你也不過如此,不過是一個被我打的丟盔棄甲,北伐三戰三輸的劍下亡魂罷了。”
桓聽神色驀然冷凝起來,隻因北伐是他心中一道永遠流血的傷口:“隻恨那一年蒼陵雪季太短,春風太盛。”
蒼陵是綏國舊都,能夠收複蒼陵,對綏人來說意義非凡。
他曾籌謀多年,禦棋八方,於玄度穀中設下絕殺之陣,欲冰封謝蘭亭和整個青霄營,擊破祈國最後一道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