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易變,更勝於逝水。
這感概一霎在心頭掠過,隨即,她目光又定格在了謝忱身上,一瞬不瞬。
上一次真正見到哥哥,其實已經是上一世的事了。
等變成了鬼魂,經受萬靈焚身,她也隻讀過史書裡他的悲涼結局。
國破家亡,橫劍自刎。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幫她複仇。
謝蘭亭坐在簷上,衣袂飛揚,懷抱著岑寂劍,用眼神一寸一寸細細描摹著謝忱的麵容。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忽然就變得很寧靜,仿佛天地人間,都在此停歇了片刻,冰消雪融,盛開出一整個春日。
啊,她撐著頭,有點歎氣地想,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什麼時候能把哥哥抱進懷裡呢。
謝忱靜立在階前,淡淡地看向薛載。
薛載端著酒杯的手微微發抖,良久,麵色慘然道:“成王敗寇。到了這個地步,我已不奢望苟活,隻求司徒大人看在往昔我支持你新政的份上,高抬貴手,放過家中幼子。”
他長歎一聲,將毒酒一飲而儘。
謝忱唇角微彎:“很好。”
明明在做著血濺三尺的事,他看起來卻溫柔如水,沒有流露出一絲殺意。
這時,有一隻清透的蝴蝶穿窗而入,纖長如羽,輕輕地停在了他的眼睫上,竟絲毫未被驚擾,反而眷戀地蹭了蹭他。
謝蘭亭有點想當那隻小蝴蝶。
謝忱伸出手,小蝴蝶便飛到了他的指節上,靈動的翅膀輕輕翻動,他看了一眼薛載,而後從袖中摸出了一樣東西。
薛載被這一眼看得遍體生寒:“你……竟然如此!”
他忽然意識到,謝忱沒有展現出殺意,因為他完全就沒覺得自己在殺人。也許,從一開始起,他就未曾將自己放在眼中。
站在高處袖手人間,這汲汲眾生,也不過就是聚散如斯的浮雲,隨手可滅。
等他看清楚了謝忱手中拿的東西,更是麵色大變。
那是一根小孩練劍用的腕帶,上麵還繡著一個“薛”字。
“謝夕玦,你竟敢做出這樣的事,誅滅滿門,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薛載厲喝道,瀕死之際,拚儘最後的力氣向他撲過去,“我詛咒你為天命所絕,不得好死!”
謝蘭亭心一緊,下意識就要出手。
謝忱平靜地凝視著他,動也不動,眸中一片明淨的湖光,波瀾不起。
薛載撲到半空,那杯毒酒便已經發作,劇痛翻湧,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還想強提一口氣躍起,卻是力有不逮,重重轟摔在地上,一晌便無聲息。
百官見此毒劇烈如斯,各自悚然。
薛載雖已死,謝忱還是拔出了劍,劍鋒上數點血痕,宛然如刻,洞穿其心臟而過。
他雖然不能修行,沉檀劍卻是一把詭劍,能夠自行發揮出無比強大的力量。
死在劍下的人,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謝忱淡然垂眸,看了一眼薛載的屍體,輕聲說:“讓孤放過你的孩子?笑話,你謀害挽之的時候,可有想過要放過她麼。”
他已經犯了一次錯,讓所愛之人身處險境,就不可能再犯第二次。
那個孩子天生劍骨,他是不會留下任何隱患的。
小蝴蝶探頭探腦一陣,見事情結束了,又飛回了他手上。
祈天子見到這一幕,駭得渾身發抖,眼看謝忱向他走來,想也不想,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仙尊饒命!”
謝忱並沒有理會他,隻是從桌案上拿起了一方靈簡:“自興兵伐綏起,所有與綏聯絡過的人,除了已伏誅的八十四位,悉在此處。”
這裡麵,有人是想起四年前桓聽打到了蒼陵,擔心伐綏失敗,想提前聯絡綏國投誠的;有讓綏人保護好珍貴的字畫器玩,免遭烽火襲擊的;也有趁亂研究怎麼分一杯羹的;甚至還有人,純粹就是去提醒在綏國的親人朋友趕快跑路的。
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沒有對謝蘭亭出過手。
百官皆垂頭跪下殿中,不少人神色劇變,覺得自己必死無疑。
卻見謝忱拿起靈簡,擲在地上,摔得粉碎。
玉石飛濺中,他的聲音平靜地傳來:“此事到此為止,孤既往不咎。望眾卿各安其職,來日引以為戒。再有仿效者,上天入地,不死不休。”
百官撿回了一條命,聞言喜不自勝,跪地連連高呼“仙尊聖明”。
在謝忱走後很久,殿中的氣氛終於緩和了起來。
“其實,這樣挺好的”,有人說,“滅綏大功已成,毒瘤也已拔出,我們也可以過個好年了。”
又有人說:“我隻關心新年九星學宮開不開。這段時間鬨的,謝司徒都不去講課了。”
“初四會辦一場學術討論會”,旁邊的一位文官道,“有好幾個學術話題可以報名參與,「論換命法術是否該被立法禁止」,「如果我在死前把魂魄抽取出來,放到傀儡人當中,我還是我嗎」,「批判性探索天帝陳階青的寒士政策:興盛之始還是覆滅之基」,「妖刀一生無勝,何以破境至尊」,等等。”
“來來來,帶我一個。”
……
謝蘭亭從殿頂跳下來,一路尾隨著哥哥。
她看著他的背影,被最後一縷暮光映得幾乎透明,像是乘風而去的一片紙鳶,輕飄飄的,好似沒有重量。
她忍不住生出了一點作怪的心思,快到家的時候,悄悄去抓謝忱的衣角。
但是剛伸出手,就被他轉身握住了: “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