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來辦公啊,我想問你一件事。”
自詡“理性如銅牆鐵壁”的絳攸為不負這個稱號,勉強壓抑怒氣。
“聽聞你來自紅貴妃府上?”
“啊?呃——是、是的……”
靜蘭朝著泄漏最高機密的長官投以怨懟的眼神,楸瑛卻擺出一臉無辜的表情。
“——她真的是邵可大人的千金嗎?”
“是的,您熟識老爺嗎?”
想不到朝廷第一才子居然會認識位高但無權的邵可。
“因為我在府庫……受到邵可大人的……許多關照……另外想請教關於甫進宮的貴妃一事。”
此時,眺望庭院的楸瑛訝然出聲。
“——絳攸,你看,你找了一個多月都找不到的人就在那邊。”
絳攸猛然回身,雙手緊抓窗檻,力道幾乎要握碎邊框。
“就是他嗎!?哪個昏君!整日荒廢朝政,卻居然在這裡閒晃!”
絳攸激動大罵,楸瑛則略顯意外地挑眉。
“今兒個是吹什麼風來著?向來以好男色聞名的一國之君居然跟女人在一起——哎呀,那位姑娘是……”
“小……小姐!?”
靜蘭的話令絳攸整個人僵在原地。
很抱歉,秀麗表示。
“我必須離開府庫了,不過很高興能夠結交家父以外的茶友,況且靜蘭在這段時間也很忙,……我通常都會這個時候來到府庫,屆時也有空的話再一起泡茶吧。”
“……你不是有話要找陛下說嗎?”
“是的,不過如果不能當麵說清楚就沒有意義了。”
“…………”
“你每天這個時間都有空嗎?”
“是啊。”
秀麗聞言雙眼為之一亮,但男子並未察覺。
“這樣嗎?那就明天見了。”
秀麗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不料男子竟尾隨在後。秀麗回首道:
“有、有什麼事嗎?”
“……我送你、回房。”
秀麗心頭一驚,讓他跟隨到貴妃寢宮不太妥當。
“我一個人知道怎麼回去,放心好了。”
聽到秀麗婉言謝絕,男子臉龐掠過一個與端正五官格格不入的表情,有如一隻被拋棄的小狗,不過他終究未多加堅持,隻是順從地點頭。
“唔嗯……”
一直把臉半藏在草叢裡偷覷整個過程的霄太師,觀察過兩個人的情況之後不禁拉尖嗓門:
“……已經見麵了嗎?枉費咱們討論‘命運的邂逅’討論了那麼久。”
“提議梅茶跟梅包子的人少說兩句,還不是隻有我跟茶在出主意而已。”
“……宋,你自己還不是從頭到尾一直堅持‘籍由觀賞劍術練習來個不期而遇’!”
茶太保啜了口梅茶低噥道。宋太傅一時啞口無言,隻好塞了個梅包子到嘴裡。
“這個情景真令人興奮不是嗎?在那樣的地點相遇,往往容易把一時的緊張誤以為是戀愛——”
宋太傅曾經官拜先王的殿前侍衛長,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是一名身經百戰的武將。
“隻有你這個練劍狂才會那麼沒大腦。”
“總比你的梅茶梅包子好!你這個糟老頭!”
“你自己還不是老頭一個!嘴裡咬了個梅包子還好意思笑我!”
“彆爭了,你們兩個都是糟老頭!”
茶太保直截了當的語氣更是毫不留情,宋太傅把頭扭向一邊,倏地低喃道:
“李絳攸跟藍楸瑛也在,還有……那個是新來的武官嗎?”
“噢!不愧是宋,真有眼光!他是秀麗娘娘府上的人,我同時把他引薦到羽林軍。”
宋太傅不理會得意洋洋的霄太師。
“絳攸看起來一幅想掐住陛下脖子的模樣。……楸瑛仍然是無所謂的態度。”
“……把那兩人安排到陛下身邊能發揮作用嗎?霄。”
茶太保飲著梅茶問道,霄太師則含糊答了聲“不曉得”。
宋太傅的目光落在腰際的佩劍,護手處雕刻了精致的瑞香花紋。
“……重點是——陛下會不會賜‘花’。”
“照目前情況看來,即使陛下有意賞賜,恐怕他們也會笑著拒絕吧。”
“應該說,這是不可能的,陛下根本不讓他們近身。”
宋太傅蹙起眉,茶太保也無奈地歎息。
“絳攸大人為此怏怏不樂,特地相中他卻把他晾在一旁,霄,我看你遲早會被絳攸大人暗殺掉!”
“哈哈哈哈哈,多一個小兔崽子對老夫不滿又如何?”
霄太師向著報以冷淡目光的兩名同僚嗬嗬大笑,然後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
“——好了,接下來就看秀麗娘娘的本事了。”
翌日起,秀麗與“藍楸瑛”每天都在府庫泡茶。
雖然時間在大清早,男子總是率先抵達府庫,等秀麗一到,便冷不防冒出來,接著小心翼翼地湊過來。秀麗覺得宛如一隻體積龐大的小狗在向她撒嬌一般,男子的表情並無太大波動,不過當他一看見秀麗帶來的手工點心就會立刻表現出開心的模樣,所以愈看愈像。
府庫的主管邵可見到兩人之際不禁露出訝異的表情,但並未多說什麼,還高高興興地與他們一同泡茶。閒話頃刻之後,便以“尚有工作”為由進入辦公房,把剩下的時間留給兩人,這就是每天的慣例。
秀麗聊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題,男子大半時間負責傾聽,無論什麼話題總是認真回應,逐一發表感想。
如此約過了五日之後,這一天,男子從書櫃旁走出,表情顯得有些不自在。
“……你就是紅貴妃啊。”
麵對突如其來的這句話,秀麗不動聲色,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總有一天會被揭穿,隻是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啊,你知道了?”
秀麗一如往常泡著茶,男子則麵對麵坐下,一手拿了個月餅,邊定睛凝睇秀麗。不等對方開口,秀麗便主動表示: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你一定以為貴妃應該長得美若天仙對吧。”
見男子老實點頭,秀麗臉色一僵。雖然話是她自己說的,但正常情況之下怎麼可以點頭呢?不過秀麗明白自己相貌平平,所以也不便多說什麼。
“……其實並不會覺得失望。”
男子低聲補充的這句話太過微弱,並未傳進秀麗的耳裡。
“……聽說是霄太師拜托你來的。”
“沒錯。”
“……目的是要規勸陛下回朝理政?”
“哦,你很清楚嘛。”
秀麗笑望男子。
“今天天氣不錯,要不要再外出賞櫻喝茶?”
我要告訴你櫻花的故事,秀麗如此說道。
樹林的深處——秀麗在一個偌大的池畔坐下,男子也隨之坐在她身旁。
初春略帶涼意的風吹拂而過。
秀麗閉眼感受風的輕拂,陡然仰身躺下,眼前隻見落櫻繽紛。
“……我家…很窮。”
秀麗拈起沾在鼻尖的櫻花花瓣,出身凝睇。
“家父雖然出身紅家,卻仿佛被逐出家門似的來到紫州,而且家父不擅謀生之道……但也不代表家母熟諳人情世故,因此在家母過世之後,家中隨即變得一貧如洗,家仆隻剩靜蘭一人。”
男子驟然抬首,複誦著靜蘭的名字。秀麗見他低喃便微微一笑。
“也許你曾經見過他,這些日子才特彆拔擢進入左羽林軍,擔任陛下的隨扈,大部份時間都在中央宮。”
秀麗將自己的手舉向半空,一位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絕對不會有這麼一雙粗糙的手,手掌總是處處皺裂。
“……日複一日拚命工作,所以我的手完全不像千金小姐那樣又細又白,每當我望見自己的手就忍不住歎息,這雙手好醜……可是沒關係,隻要能讓爹、靜蘭跟我三人繼續生活下去,我可以忍耐。”
生活長期困頓,飯桌上總是隻有那幾樣菜色,從早到晚不停工作,仍然擺脫不了貧窮的日子。
“反正窮也窮慣了,不過我一直祈求這輩子絕對不要再遇到那段最可怕的時期。”
秀麗閉上眼。
“……就是八年前的王權鬥爭。”
男子徐徐俯望秀麗,秀麗淡然地繼續說道。此時花瓣不斷紛飛而下。
“自從先王臥病在床,朝廷便因王權鬥爭導致朝政日漸荒廢,居住在城下的我們也遭受池魚之殃。
畢竟清官良吏的德政恩澤並未廣披到我們身上,一些卑官下吏橫行霸道、中飽私囊、囤積居奇。由於連年天災,物價轉眼暴漲,我跟靜蘭拚了命工作,卻也隻夠一天喝一碗薄粥而已,這樣的生活……過了好久好久。”
這是男子從未體驗過的生活。
“不工作就沒有飯吃,對我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可是那段時間不管怎麼努力工作就是吃不飽。
家父不做學問,也不入朝為官,一心研究如何增加作物產量、確保水源以維持全鎮鎮民生活,可惜隻能算是臨陣磨槍,我們的能力十分有限。……恐怕,對眾人最有幫助的是我家的庭院吧。“
秀麗笑了,但笑容為什麼看起來那麼悲傷呢?——男子不解。
“我家庭院有座大池塘,還種了許多果樹,可以讓鎮民分享。但是到後來,池中連一尾魚也無剩,而果樹還要等數十年以後才能重新結成果實。果樹無法開花結果是因為連花瓣也全被吃掉了,所以我家庭院的果樹現在什麼都不長,隻剩光禿禿的樹枝,好慘。”
男子憶起秀麗注視櫻花的側臉。我家的櫻花樹已經枯了——秀麗在說出這句話時的神情。她凝視美麗櫻花的眼神不僅僅隻抱著欣賞的心情。
——櫻花凋謝了,秀麗家的庭院再也無法看到的淡紅色花瓣。想不起櫻花樹的花朵與樹根是何時被吃光的,好像是在庭院的果實全部消失的時候吧,在這之前——啊啊,想起來了,池塘的魚兒不見了。
宅邸池塘的魚消失無蹤的那一年發生了王權鬥爭。
“……許多人在我眼前死去,貓狗、小鳥、花草都不見了,甚至連老鼠、蜘蛛,凡是會動的生物所有人都拚命抓,但食物仍然不夠,於是鎮民在宅邸大排長龍,家父檢視庭院裡的花草樹木與樹根,與靜蘭一起摘給排隊的鎮民,幾乎所有貴族都緊閉門扉,堅固的大門外躺著許多餓死的人。我跟家父、靜蘭努力過濾偶爾降下的雨水以便飲用,靜蘭負責勞動使力,爹負責種植作物,我則到醫館幫忙——”
一天下來有數度差點昏厥,隻能努力忍耐,顫抖無力的手不停地以二胡拉奏挽歌,到最後眼淚已經流乾,連眨眼的力氣也沒有。
覺得活著就是為了死去。
不明白為什麼要活得如此痛苦。
然而,隻要看到最重要的兩個人的笑容,秀麗就會為之開懷不已。她在少到不能再少的食材上努力變化做法,烹煮菜肴、洗衣掃地補衣樣樣都儘力完成。每晚為一身疲憊的兩個人拉奏二胡,隻要是能力所及她一定去做。
——望著兩人日益消瘦,每一天內心都充滿恐懼。
不要丟下我,不要離開我,隻能不斷如此祈禱。
“我好害怕爹跟靜蘭突然死去,會不會某天早晨醒來,他們已經成了冰冷的死屍?我每天晚上都夢見他們死去,留下我一個,與其如此還不如先一了百了,無論睡著醒來我隨時都感到驚恐萬分,精神幾乎就要錯亂……”
不要丟下我——。
這句話令男子的表情微微扭曲,過往的回憶隨著胸口的痛楚再度蘇醒。因為他也曾經在每個夜晚低噥著這句話: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
“回想起來,那時每天都過得緊張兮兮的!”
開朗的聲音讓男子回過神來,擦拭額頭不自覺泌出的汗水。
秀麗站起身,對著一旁的男子笑道:
“——也因此我才願意進宮。”
“……呃?”
“我不想再過那種日子了,所以我才會接受霄太師的要求,來到這裡。”
飛舞飄散的櫻花,是一種象征。象征著哀愁、淚水與——和平。
“經曆了太多的痛苦與悲傷,我再也——不想嘗到那種感覺了,不想再慨歎自己的無能為力了,所以這一次隻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就要試試看。”
八年前,秀麗失去了許多事物。秀麗的掌心太小,抓不住那些從指尖掉落、流逝的重要事物。那些都是無可取代的珍貴事物。
“我不敢奢求非得照著我的期望去做不可。”
秀麗並未指名道姓。
“我不會笨到去要求國王創造一個全國人民幸福美滿的國家,因為這是不可能的,幸福並非想要就能給予的事物,幸福是一種感覺,必須自己主動爭取才有意義。——至少我是這麼認為。”
男子緩緩眨眼,宛若聽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說法。
“幸與不幸來自個人的主觀,因此一國之君不需要為這種事情負責,我隻祈求——每個人都能過自己想要的人生,我的願望就隻有這樣。”
見到男子不解的目光,秀麗輕笑起來。
“人生是屬於自己的,自己在一生當中會做下許多選擇。
這個世間並不公平,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是無論任何狀況,一定有兩條以上的路可以選擇,自己必須選定方向勇往直前,所以一個人的人生幸或不幸也是自己的責任,無論看起來有多麼不幸——多麼不合理都一樣。”
“…………”
“可是,有時也會遇到無法‘選擇’的時候,長年積累下來的心血突然在一夕之間被一陣海嘯衝毀、卷走——破壞殆儘,而這場海嘯的發生並不能怪罪任何人——這時人們隻有眼睜睜看著自己最重要的事物不斷消失,沒有人能夠抵抗足以吞噬一切的海嘯,‘活下去’便成為唯一的目標,絲毫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能夠‘保命’才是最重要的,人生——沒有所謂幸或不幸。”
“…………”
“如果是天災,隻有逆來順受,因為天災是無法與之抗衡的,但如果是人禍的話,就很難收拾了。——如同八年前一般。”
秀麗話中所指為何?——男子可以理解。
因為他也曾經親眼目睹,就在王宮之中——就在王座旁。就在父王的病榻旁。
“但人禍是可以事先預防的,對吧?”
秀麗直視男子,蘊含堅定意誌的眼眸十分美麗,即使炫目,男子也不願移開視線,因為他覺得錯過很可惜。
“……‘所以’你才進宮嗎?”
“是的,因為很多事情是可以籍由人的力量加以扭轉的。”
秀麗的話深深回蕩男子心中,還有——她的微笑。
“——並非將全部責任推卸給國王,但是有些事情是升鬥小民無論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這些事情’不正是身為國王的工作嗎?陛下如果偷懶就不對了,明明隻有國王才能做到的事情,國王不做的話要由誰來做呢?”
一番話講得簡單明了。男子無語凝望秀麗,她所說的一字一句很不可思議地輕易敲進他的心坎裡。
“話說得很簡單——其實我覺得國王並不好當。”
秀麗啜了口已經冷掉大半的茶。
“必須密切注意國內情勢,還要多方涉獵,責任與壓力一定非常大,因為——國王的一舉一動甚至可以主宰我們黎民百姓的悲與喜。”
秀麗的目光直指男子。
“我不知道陛下為什麼荒廢政事,既然登基了就該認份,我一定會要求他努力儘到身為一國之君的責任,而且我也會陪同他一起努力。”
“——什麼……?”
“或許因為是排行最小的太子,所以從未學習過如何處理國政,那我就跟著一起學習,在受到沉重壓力的時候全力支持,害怕的時候陪伴在身邊,心中有多少怨言我一概洗耳恭聽,想哭的時候就儘管哭出聲來。我不是朝廷大臣,所以不必在我麵前掩飾自己。我不是來做生育工具,也不是特地來譴責‘你’的。——我是來扶持你的,從旁扶持你成為能夠獨當一麵的國王。”
——我會陪伴你。
男子徐徐瞠眼,緊接著因為這番意外的說詞而驚慌失措地不停遊移視線。
“我對陛下的要求隻有一個,希望陛下全力預防海嘯不再發生,每個人均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請不要剝奪這個權利,因為這正是人活在這世上唯一的尊嚴。”
秀麗站起身,撣了撣泥土,俯視仍坐在地上的男子。
“……以上這些就是我想對陛下說的話。”
“…………”
“——既然你跟陛下很熟,可以把我今天所說的這些話轉告給陛下嗎?”
秀麗微笑。
“另外,如果陛下有這個意願,我會在今天午後在府庫等候禦駕光臨——麻煩你轉達。”
秀麗返回府庫途中,發現靜蘭從樹蔭探出頭來,不覺吃了一驚。
“靜蘭!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靜蘭無言以對,因為從那天起靜蘭便被絳攸與楸瑛強拉去偷覷秀麗與陛下的情況。
“……小姐,關於剛剛那位公子的身分……”
“我早就知道了。”
秀麗歎息。
“一開始我問他名字時,你知道他怎麼回答嗎?停頓好半晌才說自己名叫藍楸瑛。”
“……那是……”
“他不會說謊,應該說他不習慣說謊,不但行跡鬼祟,還笨笨地說出自己的年齡,甚至說他‘跟陛下很熟’。在王宮裡隨意披了件常服四處溜達——看不出端倪的人才奇怪。”
“那麼……?”
“總之,我已經正式宣戰了,接下來就看他午後會不會來。”
“如果不來呢?”
“那就另外想辦法,非逮住他不可。靜蘭,到時候就請你助我一臂之力。”
靜蘭很機靈地不置可否,一直保持緘默。
不過呢……秀麗抬首,櫻花雨輕輕灑落。
“……我說的話他應該聽懂了才對。”
“此話怎講?”
“本來還以為他是個無藥可救的昏君,當麵談過後印象完全改觀,他的個性率真,雖然蠻孩子氣的,但態度,並非暴躁易怒也不驕矜狂妄,即使表情鮮少變化,卻又算不上冷漠。經常嘴裡振振有詞表示腦筋並不笨,而且他很認真聽我說話。……既然能夠專心聽彆人說話,應該是個明理的人。”
這五天來,秀麗一直在審視他。無論是用字遣詞、舉手投足、反應態度,秀麗對他觀察入微,而他也好整以暇地等著秀麗調查出他的身分。
“沒有原本想像中那麼糟。……不,應該說,他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好國王。”
不受人掌控、如同白紙一般的國王。由他的歲數與王族的身分來看,最令人吃驚的是他並未沾染任何色彩。——想必從此以後會逐漸改變。
沒錯,靜蘭笑著重重頷首。
“我也這麼認為。”
“靜蘭你從以前就很偏袒陛下,不過……嗯,我現在也多少可以了解其中的理由。”
陛下時常遙望遠方,但在麵對麵談話之際,總是專注望著秀麗。
為何荒廢朝政?其中緣由不得而知。
一個與王位根本搭不邊的小太子,突然在某日被推上王座,完全沒有身為國王的自覺與領悟——甚至沒有人強迫他去學習。唯一值得依靠的父王正臥病在床,這位小太子當初並未參與王權鬥爭,因而幸免遇難。從霄太師口中得知,王權鬥爭落幕之後直到半年前登基為止那段空白時期,朝中所有大臣均為國家重建與先王病情忙得不開交。當時被冷落在一隅的他究竟是什麼心情呢?
——倘若他還不至於自暴自棄,“那還有救”。
遇到難關隻要努力克服就行了,秀麗就是為此而來。
“——我會儘力而為,假如成效不彰的話,隻好摸摸鼻子打包回家去……”
“小姐您放心好了,今天午後,陛下一定會親自駕臨。”
“那當然是最好不過。”
秀麗麵露苦笑。
“我看,還是拜托霄太師儘快幫忙找一位能乾的老師吧!首先必須好好充實一番才行,況且我對朝政實務根本一竅不通。”
“……小姐,您一向是當老師,很久沒當學生了。”
“說的也是。……想想當初會開設私塾也是由於陛下的緣故,因為那時還不曉得女子不得參加國試,所以每天跟著爹拚命用功,一心想考上官吏,輔佐國王,建立一個富足安樂的國家。”
“小姐總是每天念著‘我考上文官以後,最後一定可以當上宰相,靜蘭在武官的職位也會不斷升遷,我們兩人要攜手共創太平盛世!’,然後一邊就著月亮苦讀。”
“就是說呀!而且我也很想去看看仙洞宮,發誓總有一天要進入王城……的——……”
得知無法參加國試之後,秀麗開辦私塾並且不收任何學費。心想自己無法參加國試的話,就把夢想寄托在孩子們身上。希望有一天可以培養出足以輔佐國王的優秀人材——這是她的想法。
靜蘭輕輕擁住秀麗,秀麗咬牙緊揪著靜蘭。
“……小姐……您表現得很好。”
一顆顆淚珠從粉頰滑落,秀麗無聲無息地哭了。
——八年前,似乎是非常遙遠的過去,然而對秀麗而言卻宛如昨日才剛發生的夢魘。刻劃在她幼小心靈的傷痕非常深刻,秀麗迄今仍然會在半夜眺望永遠沒有春天的庭院獨自飲泣。靜蘭對此心知肚明。
經曆了八年的歲月,秀麗終於好不容易綻開笑顏,‘假裝’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回顧著過去的一切。然而,要挖掘出那個惡夢般的回憶究竟需要多少勇氣呢?能夠鎮定不激動落淚地敘述這些事情,究竟需要多少力量呢?
靜蘭悄悄撥開秀麗緊握的拳頭,碰觸到她指尖滲出的鮮血。使勁全身力氣握緊拳頭,力道之大甚至讓指甲刺破了掌心——即使如此,秀麗仍然說了出來,一切都是為了陛下。
秀麗之所以決定進入後宮,事實上並非出於酬勞,而是為了更重要的原因。為了不要再度失去重要的事物。
秀麗嚶嚶啜泣,靜蘭則靜靜拍撫她的背。
一旁的草叢有兩雙眼睛正注視著秀麗與靜蘭。
“……這位貴妃可真不簡單,你不這麼覺得嗎?絳攸。”
絳攸頭上粘著一片樹葉,帶著他獨有的麵無表情叉起雙手。
“八年前啊……”
當時,他們兩人尚未在朝為官。他們是在六年前一起通過國試,四年前才得以進入政治核心——就在王權鬥爭結束,霄太師開始整頓朝政之際。
“……陛下也許會因此有所轉變。”
“很難說。”
“要是真的變了……”
楸瑛笑道。
“到時,搞不好我會考慮效忠陛下哦。”
戲謔的口吻中透著嚴肅的語氣,絳攸可以明確感覺得到。
左羽林軍大將軍,黑燿世曾經說過“誰能令藍心悅誠服”,這句評語所指的正是最不受拘束之人——藍楸瑛。要得到他的忠誠可謂比登天還難,然而……
假如有了那位姑娘的陪伴,可能性不是沒有——這是他話中的弦外之音。
目送秀麗離去的同時,楸瑛笑道:
“……真可惜,原本打算把她列入我的花名冊當中,沒想到已經是人家的貴妃了。”
“你怎麼滿腦子都是這檔事!”
“你自己不也是很欣賞她。”
絳攸沉默不語,接著旋過身去,並未加以反駁。此時驀然抬起的臉龐充滿決心。
“首先就等今天下午會不會出現了。——我總算可以開始工作了。”
“呃?”
“老師這個工作當然是我來擔任!接下來我要嚴格訓練,讓學生徹底了解國政,絕不手下留情。好,馬上回府庫找教材。”
“徹底了解國政啊……”
楸瑛彆有含意地喃道,然後笑著指出府庫的所在方向。
“喂、絳攸!府庫在那邊!看見了吧?”
絳攸立刻停下腳步,他正麵向與楸瑛所指的相反方向。楸瑛拍拍絳攸的肩頭。
“絳攸,你這路癡毛病還是那麼嚴重啊!我想起以前一同參加國試之際正好與你座號相鄰,那時你如廁迷了路,結果是我把你帶回座位,走出三十步以外的範圍就會迷路,堪稱天賦異稟,真高興你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刹那,絳攸懷裡一把充滿殺氣的小刀以驚人的速度飛出。
過了晌午——秀麗見到走進府庫的男子,仍然不發一語。
他徑自走到秀麗身邊,二話不說便往一旁的椅子坐下。
“……孤是、紫劉輝。”
“嗯。”
“孤的朋友傳話給孤。”
見到劉輝一臉正經的表情,秀麗險些失笑,隨即輕咳一聲掩飾過去。
“是、是嗎?那麼,您的回答是?”
很奇妙地,先前頑強的心態完全一掃而空,劉輝神色自若地開口表示:
“……孤決定、回朝理政。”
“——……謝陛下。”
秀麗此刻的笑容格外迷人。
“請陛下好好努力,我不會讓陛下孤軍奮戰,我也會陪同陛下一起學習。”
仿佛受到眼前迷人笑容的牽引,劉輝輕柔摩挲著秀麗的五官輪廓,手指從粉頰滑向下顎,再從頭後到頸項。
一回過神,秀麗整個人已被擁進劉輝懷中,劉輝萬分疼惜地梳理著秀麗的發絲,輕撫她的背部。
(……呃?…………怎麼回事!?)
秀麗愣住了,這個意想不到的發展讓她頓時腦子一片空白。不過她很快清醒過來,以她纖細的外表所無法相像的強勁臂力推開對方。
“……可、可不可以請問一件事?”
“什麼事?”
“你、你……那個、我說你、你不是比、比較喜歡男人嗎?”
劉輝不禁側著頭,暗暗思忖這個問題的含意。接著望向秀麗不自在的緋紅俏臉,思緒略微轉了一轉,說出“秀麗希望聽到的答案”。
“……嗯,沒錯。”
“嗯,好!那就好。”
秀麗明顯鬆了一口氣。
“啊,不過這麼一來,又會發生嗣子繼承的問題……算了,這個以後再說。”
她叨絮地念著,並動作僵硬地站起身。
“那麼,現在我來介紹老師,這位老師可是享有朝廷第一才子的美譽呢!”
劉輝微微蹙眉。……朝廷第一才子?
“——今日終於得以瞻仰尊容實乃榮幸之至,陛下。”
聽見絳攸語中帶刺的語氣,劉輝露出做賊心虛之人特有的表情把頭撇向一旁。即便麵對一國之君,絳攸也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滿與敵意,帶著被閒置了一個多月的怨恨,俊秀的臉龐綻開笑容。
“從今天起,微臣將不加辭色、嚴格施教,敬請陛下做好心理準備。”
鄭重宣布之後便把書本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劉輝把書名瀏覽一遍之後,嘴裡嘟噥著:
“……絳攸,你怎麼隻有在府庫不會迷路。”
站在後方的楸瑛忍不住失笑,摸不著頭緒的秀麗偷覷劉輝的側臉。
絳攸額頭暴出青筋。
“——請陛下保持安靜!!”
……看來讀書時間將會是一場嚴酷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