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起,眾人對秀麗的觀感完全改變。獲準出席審查大會、親眼目睹她的實力的同期進士們也不再於背地裡閒言閒語。
唯獨因高層官員職位陸續出缺,在人事替補之下匆匆接任禮部尚書的魯禮部官表示新科進士繼續又他負責教育,依舊是任意驅使、絲毫不手下留情。
審查大會當天不知為何潛入王城的燕青不知不覺銷聲匿跡,然而翌日黃昏,卻又突然現身於邵可府邸。
“可以讓我寄住到離開為止嗎?”
盯著燕青豪邁的笑容,秀麗對他完全無可奈何。隻是想到這個神出鬼沒的男子應該有事在身,因此並未多加追問。
受邀借住府邸的燕青跟過去一樣,很快與眾人打成一片。
“那邊那個小朋友就是今年的狀元啊,唔——嗯、真厲害,他腦袋是用什麼做的啊?”
幾乎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一般,燕青舒適的坐在椅上,一如往常幫忙準備晚膳的影月連忙擦乾雙手,恭敬的一鞠躬。
“您、您好,初次見麵,我是杜影月。”
“哦、真有禮貌——我叫浪燕青,請多指教。”
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滾回去!”隨著劍光一閃揮劍砍下的靜蘭狠瞪著擺出一副堅決賴著不走姿態的燕青。
“我說你,寄人籬下還不去幫忙準備完善?”
“呃、幫忙是可以啦,可是我隻會做大鍋飯耶,把蔥切成蔥花、拿鍋鏟炒菜等等我完全不會,如果不介意的話是沒關係。”
“家裡住了個不動手幫忙、隻會白吃白喝的大飯桶是最倒黴的事情。”
“靜蘭,做人不要這麼冷血嘛——在你危急的時候我可是路見不平、拔棍相助耶——!洗碗或出力的工作我一定一手包辦——”
語畢,燕青便望著忙進忙出的秀麗,開心的笑道:
“對了小姐,你表現得耶很棒,考上探花及第實在太厲害了!”
“嘿嘿、謝謝,啊、對了!你那邊怎麼樣?通過準試了嗎?”
國試相當於中央官僚飛黃騰達的門徑,而準試則是錄取地方官僚的考試。秀麗聽燕青表示他立誌成為茶州州牧,卻在半途放棄考試,對於當時連考試都無法參加的秀麗而言,實在是非常奢侈又遺憾的事情。然而,不知是受了什麼影響,最後燕青告訴秀麗,他要參加準試,那麼接下來結果如何?
燕青聞言隨即露出一個自大的笑容。
“哼、哼、哼、這個問題問得好!我順利通過茶州準試了!”
“恭喜你!真了不起!太好了。”
“是啊、我打出娘胎以來還是頭一次那麼用功讀書——喂喂、順便問一下我的名次嘛。”
“啊、那一定很不錯囉,第幾名?”
燕青架子十足的大言不慚答道:
“倒數第二名。”
“…………………………”
除了誌得意滿的當事人以外,在場所有人鴉雀無聲。
“怎樣?很厲害對不對?我本來以為一定會吊車尾——想不到還有人比我更笨!?”
“……小姐、影月,要是被傻瓜傳染就糟了,趕快找個地方把這家夥扔了吧。”
靜蘭立即硬把燕青拖出房間。
“靜蘭!你好沒良心——!那我要向小姐揭穿過去的事情哦!”
燕青大叫著並緊揪著椅子不放,不過這次靜蘭完全不為所動。他逼近燕青耳語道:
“……你先擔心你自己吧,考這種名次還好意思擔任那麼多年的州牧?你有沒有搞錯啊?茶州州牧是從三品,亦即官位比四品上的侍郎來得更高,按照既定慣例,以各州州牧的地位等同於再過不久便可返回中央擔任各省署長官,結果你彆說國試了,區區準試居然考個倒數第二名?笑掉彆人大牙了!”
“呃?我竟然比那個擁有朝廷第一才子美譽、有點可怕的小哥來得更偉大啊?真驚訝——還不都是因為實務經驗根本不需要吟詩作詞的,雖然悠舜是很努力幫我補習啦——但總覺得聽了左耳進右耳出——”
“對你來說是一輩子用不到的多餘知識,所以出自本能排斥吧,真是,那個鄭悠舜拚命替你惡補過後才勉強考個倒數第二名,學生素質太差,任憑老師才高八鬥也徒勞無功,你就是血淋淋的證明。”
現任茶州州牧副官的鄭悠舜與紅黎深、黃奇人同屆,實力遠在這兩人之上,曾經高中狀元及第的傳奇人物。除了行動不便這一點,個性冷靜沉重,眾人公認的鬼才,甚至有人傳言若非他誌願前往茶州,或許現在早已躍升宰相也不足以為奇。
“唔哇、真過分——隻要考上不就好了,倒數最後一名跟第一名還不同樣的做官的!”
“你去告訴第一名的說那個倒數第二名的曾經擔任茶州州牧試試看,保證他馬上看破紅塵,遁入空門。”
“啊、哈、哈!我說你,愈來愈沒口德了——”
靜蘭聞言隨即吃驚德遮住口——或許是吧。
“不過你看起來氣色不錯,這樣就好。”
“……啊?”
“誰叫你個性本來就差,聽到你尖酸刻薄德口氣,應該就是平安無事的證明。”
“…………我不想讓一個單細胞生物分析我的個性!”
站在稍遠處觀察兩人會話的秀麗與影月麵麵相覷。
“我頭一次看到那樣的靜蘭大哥——”
“就是啊!他每次遇上燕青就會變成那樣,可見他們感情真的很好……要是他早幾天來玩,靜蘭心頭的煩惱或許就可以早幾天解決也說不定。”
秀麗竊笑著,此時燕青倏地轉過頭來。
“啊、對了小姐。”
“什麼事?”
“我這次帶了個同伴來,方便的話能不能跟對方見個麵?”
燕青開朗笑道。
“唔哇——這假貨做得還真是惟妙惟肖!”
審查大會結束之後的當晚,燕青受劉輝傳喚前往辦公房。在場除了劉輝以外,尚有三師以及絳攸與楸瑛、還有黃尚書與紅尚書。
開口第一句就斷定這枚戒指是贗品,燕青仔細端詳的目光卻浮現出讚歎的神情。
“這就是這邊的——那個假發大叔匆忙之下命人打造,然後藏在假發底下的東西啊?沒想到做得真的是非常——!實在、做得太好了,這下傷腦筋了,這要是交給茶本家,論誰都會信以為真。”
“——果然……是假的。”
劉輝瞥了霄太師一眼,隻見霄太師神色悠然——無法判讀。
“茶州那邊,目前狀況如何?”
燕青正襟危坐,由於生來一副武官的外貌與體格,一旦抬頭挺胸,英氣勃勃的模樣絲毫不遜於楸瑛。
“——目前,悠舜他……鄭副官遭到軟禁,此外已故鴛洵大人的夫人縹英姬夫人在府邸之內也有人隨即監視,無法自由行動,另外鴛洵大人唯一的孫女春姬小姐幸虧英姬夫人反應機警,勉強幸免於難,目前正藏匿在某個地點。”
得知情況比一年前來得更為嚴重,劉輝眉心緊鎖。
“——發生了什麼事?”
燕青在夏天結束之際返回茶州,當時局勢尚無太大變化。一如先前預料,茶州州牧的職務已經無故遭到解除,大致情況與離去前相去不遠。而燕青回來之後與其師在州府四處巡邏也發揮了影響力吧。事態急轉直下是在新年剛過不久的時候。
“茶氏一族把腦筋動到春季的新人事頭上,新王陛下即將派遣新任州牧前來,陛下身邊圍繞了一群賢臣能吏的消息已經傳到了茶州,他們也得知我在夏天抵達貴陽一事,因此企圖在陛下派遣的能吏到任之前,打算先下手為強。”
“為何要對茶太保的夫人與孫女出手?”
“直到現在,他們仍然害怕鴛洵大人的影響力,唯一的獨生女與其妻已經在多年前過世,隻剩下大夫人與其孫女依然健在,況且大夫人……呃、這、著實令人大開眼界。”
對於縹英姬似乎有所認識的霄太師與宋太傅不知怎麼的冷汗直流並且四目交接。
“鴛洵大人去世之後,大夫人便不再過問茶家內部的所有事情,其實,隻要夫人有心的話,夫人絕對有辦法統合茶家。”
“縹英姬夫人嗎?”
“是的,當鴛洵大人前往紫州擔任太保一職期間,身在茶州以茶家宗主代理人的名義,陸續整頓肅清許多強出頭的椽子,完美達成任務的當然除了英姬夫人以外無人能出其右。”
燕青拐彎抹角的說法讓霄太師與宋太傅的目光顯得飄緲。
“然而,在鴛洵大人去世之後,夫人完全無心問事,一概全部抽手,結果那些椽子再次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不過他們經曆這數十年來,早已相當明白自己絕對敵不過大夫人的政治手腕。也就是說,他們對於英姬夫人的敬畏程度不下於鴛洵大人,因此他們全力防範新任州牧到任之後,與大夫人取得聯係。”
“所以才將之軟禁?”
“是的,不過大夫人似乎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詳細情況請陛下詢問那位隨侍英姬夫人左右、冒著生命危險前來喊冤的姑娘吧,另外,這是請願書。”
燕青從懷中取出請願書,劉輝卻麵色凝重。
“沒想到連鄭副官也遭到軟禁,明明有你跟在身邊,這是為什麼?”
麵對露出不解表情的劉輝,燕青爬梳著頭發,看起來似乎相當尷尬,當著國王麵前,語氣突然轉為頹弱。
“還不都是悠舜那小子,自己找地方把自己關起來。說什麼他行動不便,就算想逃也是癡人說夢話,假使一開始就遭到軟禁,事情也不會比現在這樣更糟,一方麵總不能丟下部屬逃之夭夭,反正在裡頭也能辦公雲雲……就連不久後氣喘籲籲趕到州府的茶氏一族也露出一副‘哎呀——根本沒事可做’的表情。”
這次輪到與鄭悠舜同屆的紅黎深與黃奇人站在國王身後麵麵相覷……他的確很有可能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總之,茶州州官原本就在糟到不能再糟的環境下,冒著生命危險當官,直到現在沒有一位官員擅自脫離崗位。悠舜帶著能夠做下關鍵裁示的副官印信,自行搬入日常用品,成天窩在他布置舒適的‘軟禁室’,還把鑰匙丟進火堆熔掉,我隻好每天從高塔的牆壁爬上去,從窗口跳進去送公文給他,真是□□練到不成人形……要進到塔內讓他替我惡補也得費上一番功夫……老實說,有辦法爬上那座高塔的隻有我跟師父而已,所以茶氏一族到現在還無法取得副官印信。因為那是專門用來□□重刑犯的牢房,所以鐵門根本無法破壞。啊、現在跟悠舜一起坐鎮州府的是我師父,保證安全無虞。”
劉輝頓時啞口無言……□□重刑犯的牢房?
“……印象中……據說鄭副官是一位行事穩重、安靜斯文、個性豁達的人。”
“是的,是這樣沒錯,不過單憑這一點的話,他應該不至於甘願冒著生命危險主動前往茶州,假如純粹好奇心作祟恐怕待不到半天就逃之夭夭了,可見他是個毅力十足,必要時勇往直前、奮不顧身的人。”
黎深與奇人忍不住噗哧一笑。形容的一針見血。
“因此茶州府的權限仍然掌握在悠舜與茶州官員手中,有我師父在城內四處巡邏,我可以打包票他們不會有性命危險——問題在於,有人繼任茶家宗主的狀況。這枚假戒指的真品——象征茶家宗主的戒指讓所有人找得人仰馬翻。鴛洵大人去世的地點也就這座貴陽城最為可疑——然而一年來根本遍尋不著。如果確定東西在這裡的話,茶本家勢必不惜耗費重金飛奔前來。”
不過……燕青垂下視線。
“自從鴛洵大人去世之後,至今已經將近一年時間,假如整整一年都找不到宗主印信,便可推舉代理宗主,重新打造新的宗主印信,不但可以象征宗主地位,也能對所有事情做下關鍵裁示。沒有宗主的批準,茶家獨立開發的各項重大事業也無法運作,如此一來,與茶家無關的百姓也會遭受池魚之殃。假設一直找不到真品,遲早代理人與印信將會順理成章成為真正的宗主與印信。要是讓一個莫名其妙的家夥坐上宗主之位,事情再也沒有比這個更糟糕了。茶州的茶氏一族權限之龐大,恐怕連悠舜那小子也無力阻攔,唯一能夠與之相抗衡的,隻有奉陛下聖旨前來赴任的官派州牧而已。”
“孤明白。”
劉輝環視所有大臣。
“首先孤希望取得眾卿的同意,關於孤所舉薦的茶州州牧人選,可有人反對?”
沉默、便是答案。
燕青忽地從多項證物當中抽出一卷畫軸。攤開畫軸,隻見一名貌似父親一般福泰豐腴,即使保守估計仍然感覺很會花錢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臉盈盈。而女子戴在手上的戒指……
“這就是那個假發大叔跟李侍郎提親的對象嗎?不過呢、哎呀呀——想想這家人呐、還真會搞笑呢!他女兒居然大搖大擺戴上尚未完成的假戒指,他卻完全沒有察覺,就直接繪成肖像畫交給李侍郎大人——這麼一來等於就是開門見山擺明了‘我就是幕後主謀’嘛——”
“……呃——我覺得、這次會不會做得太過火了……?”
“所以才說你是個濫好人。”
動作利落剝著椪柑皮,紅玖琅語氣不屑的說道:
“連自己的女兒都被人欺負了,你居然還有辦法擺出一臉傻笑。”
“哪兒的話,正是因為你跟黎深比我來得更關切,所以我就不必操太多心了。”
邵可一派悠哉的回應,老實說讓一旁的人看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為什麼他會是我的大哥?)
自從懂事開始,不知道思索過這個問題上百次上千次。
“所以我才說你笨呐!玖琅,你對大哥一點也不了解!”
驀地憶起黎深的一番話。隻有麵對二哥的時候,即使被罵,玖琅也不做任何反駁。因為他認為二哥是這輩子唯一超越自己的人,因此玖琅驅逐了不成材的大哥,遵循亡父遺訓迎接黎深成為紅家宗主。於是這十數年來,二哥固然身在紫州卻展現出卓越的領導能力。
(……可是,二哥就是不回本家。)
追隨離家的邵可前往紫州的黎深從小便異常仰慕他的大哥。玖琅完全不懂這個白癡到底哪一點好,不過每次他一說出這個想法,黎深總是得意洋洋的表示:
“算了,反正你不懂也好,大哥是我一個人的大哥。”
真氣人。
“……反正……”
“嗯?”
“反正我就是完全不了解大哥。”
塞了滿嘴的椪柑,邵可苦笑道:
“怎麼了?你在鬨彆扭嗎?”
“我?怎麼可能。”
“不就是鬨彆扭嗎?瞧你眉頭攢得死緊。”
“這是我的習慣。”
“不是不是,你現在皺起眉頭就跟嬰兒時期哭鬨的時候一模一樣,真懷念。”
玖琅啞口無言,邵可則毫不客氣的大口吃著盤子裡剝得乾乾淨淨的椪柑。
“玖琅你還是那麼能乾,上頭有我這麼一個不長進的大哥、加上個性桀驁不馴的黎深,害你不得不變成事必親躬,這該怎麼形容才好呢……對了!就是樣樣精通、窮苦一生!”
“窮苦?我哪裡窮苦?”
“隻是俗諺罷了,意思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卻一點好處也得不到。你跟黎深不同,做事一向認真,隻要有事拜托你,往往都是麻煩棘手的問題……雖然始作俑者是我。”
邵可放下牙簽。
“……因為我……放棄長子的義務,導致父親將全部的期望寄托在你身上,而你也明白黎深向來隨性而為,從來不聽父親的話。”
“……對你倒是百依百順。”
“唔——嗯、也是啦。不過在你出生後不久我就離家了,從此以後幾乎沒有再回到紅州……你一定覺得很寂寞。”
再怎麼無能,好歹也是紅家嫡長子。到了王都或許可以建立一些有用的人脈關係,於是父親將當時年少的邵可以遊學名義隻身送往紫州,在當時國內局勢不斷惡化的情況下,這個動作很有可能使暗地期待一無是處的長子因此喪命也說不定。
然而邵可並沒有死,而且他在王宮——先王身邊做了許多事情。
“不會,不用每天看到你這個遲鈍的大哥,我覺得很開心。”
凝望板起麵孔的玖琅,邵可笑道:“這麼說或許也對。”
注視大哥細長的眼中透出溫和沉穩的目光,玖琅憶起了多年前的過去。
大哥總是被雙親與親戚嘲笑,認為他不像自己的弟弟,什麼事都做不好!又說他沒骨氣、沒自覺、沒能力、一無是處!
可是大哥仍然麵帶微笑,溫和的笑容不帶一絲陰霾。
——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內從來沒有開懷笑過。生長於那座府邸,隻有一個人不知從何學會了溫柔的微笑而且從未遺忘,也就是二哥唯一心係的人。
真對不住……邵可喃道。
“讓你……吃了不少苦,我一直——想向你說聲抱歉。”
“現在說這些——”
“是啊,現在說這些要做什麼?道歉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情。”
“——還不都是你們……把我一個人……丟在那個家——”
玖琅緊咬唇瓣,邵可一如過去輕撫著他的頭。
“如果倦了,就隨時放下一切來找我吧,你做事一向認真,總是顧慮太多,這麼多年以來你一直為紅家付出,已經足夠了——謝謝你。”
“……我……討厭你,你其實跟二哥一樣自私自利。”
“說的也是……不過,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