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蘇芳和平常一樣在傍晚的時候提著飯團又去探監。
於是,獄吏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你怎麼又來了?中午的時候不是已經把謝禮送過來了嗎?你還真是一個不辭辛苦的家夥。”
蘇芳沉默了極短的時間,然後輕吸了一口氣,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一個很孝順的兒子呀?”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的。”
“喂,我說啊,這可是我抖的‘包袱’,你應該笑才對。彆用這麼深有感觸的沉重語氣回答好不好?那麼,可以讓我進去了嗎?”
蘇芳和平時一樣走到門口,進去的一瞬間,閉上眼睛望了望天。
秀麗一個人趴在閒置官吏房間的桌子上。四周已是一片漆黑,清雅和楊修都已經回家了。蘇芳也隻是在傍晚的時候露了一下臉,肯定也已經回家了。
“……這算什麼事呀!……”
——結果就是到白天也沒有人來,時間空下來為止竟然費了這麼多天。
一想起要算日子就覺得恐怖,所以打算不去計算日子——可還是忍不住算了算,臉色不由得變得蒼白。
“……不會吧……還有二十天就到期了……?!”
“啊,你果然陷入了消沉中。”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秀麗吃驚地抬起了頭。
“狸狸!你還沒回去啊。”
蘇芳拉過身邊的椅子,跟平常一樣抱著椅背坐下了。知道蘇芳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去哪裡的秀麗低眼詢問。
“令尊……還好嗎?”
“恩,高興地說你做的飯團很好吃喲。不過,我倒是希望你彆老是哭喪著臉整天問這個。”
“……哦。”
蘇芳以手托腮環視了房間四周之後,輕輕地抓住了秀麗的鼻子。
“真是的,你的愛管閒事還真是經得起千錘百煉。雖然對你有點無語,不過還是很佩服你哦。”
回顧這半個月,秀麗實在找不出反駁的話來。
“和楊修一樣想考吏部的其他進士也是蜂擁而至,不請自來。更糟的是跟這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叔叔爺爺們的商談我也得奉陪。”
秀麗突然又倒在了桌子上。
——確實是這樣的。
像楊修這樣的不是因為學識能力而是因為禮儀教養的問題而放棄吏部考試這樣的其他出身於平民階層的進士們也不知從哪聽來的這個傳言,紛紛抱著一線希望來向秀麗和清雅低頭求教,開始擺起桌子學習練字和禮儀的練習什麼的。
也不知傳的是什麼謠言,已經漸漸由“脫離冗官對策室”而被人誤認為“心理谘詢煩惱傾訴室”了。就連那些和升官發財已經沒有關係的閒得無聊的高官們,以及純粹是出於興趣和好奇的官吏們也開始有空就來瞧瞧。
“說什麼來著‘最近女兒開始不怎麼跟我說話了’,‘最近的年輕人真不知道在想什麼’,還有‘最近被妻子冷酷地對待’,據說說這話的竟是上三位的高管。”
最近簡直已經變成了不分年齡和官位,奇妙的不同輩人之間進行交流的場所。
與此同時,更出人意料的是那些高齡又有空閒的官吏實在看不下去那些笨拙的進士們,開始教給他們禮節規範,把自己年輕時候當官的經曆講給他們聽,把作為閒置官吏在工作上和和處理人際關係的實際有效的秘訣都教給他們。那些好象奏了效——
“已經陸陸續續地開始有願意用閒置官吏的地方了。”
秀麗嗖地站起了身。
“就是啊,於是就有些勢利眼的人,開始來炫耀自己已經被雇傭了——”
“那麼,你呢?打算怎麼辦?”
秀麗詞窮了——翻白眼瞪著蘇芳。
“……狸狸你真壞!”
“我哪壞了。隻不過詢問一下你的近況而已。”
“……你在說我太天真了是嗎?”
“是。結果老是把自己的事推到最後,你到底打算怎麼辦?真是的!”
蘇芳的話雖然很直,可是一點諷刺的意味也沒有。好象單純的隻是對秀麗無語了。
“但是我對你確實很佩服。本來以為你一定會中途放棄。能夠奉陪他們到這地步——你能經受千錘百煉,徹底地做到這個份上,確實讓人無話可說。”
“……狸狸,你要想諷刺我就直說好了……。”
“不,我是真的很佩服你。”
蘇芳很難得的一笑。也許是因為蘇芳的笑容難得一見,所以看到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心裡總是怦的一跳。最初看到的是被逮捕的時候,所以總是跟奇怪的不祥的預感聯係在一塊兒吧。
“反正,你自己的事,還沒有放棄吧。”當然了,不是還有半個月嗎?還有足夠的時間去努力。”
“是啊,你和彆的家夥不一樣,你有門路。已經有幾家來找過你了吧。”
“這倒是有——可是……”
如果說的話肯定又要惹蘇芳生氣了,所以秀麗倏地閉了口。不知為什麼,老覺得自從免職騷動事件以來,立場發生逆轉,自己老是惹蘇芳生氣。
“……沒什麼。話說回來,狸狸你怎麼辦,你沒事吧?”
“我說你啊,有擔心彆人的閒工夫,還不如先擔心擔心自己。”
突然,蘇芳注意到了豎在角落裡的二胡。
“那是什麼?”
“啊,中午的時候為那些進士們拉的。他們說隻聽過曲名,不知道內容。據說有時候會突然列入吏部考試的內容……為了以後比重逐漸提高的出身於平民階層的考生,我覺得吏部考試也應該改善一下內容。確實禮儀規矩是比較重要,可是能做到一定的程度不就夠了嗎。像敬語這種東西是在工作中出錯不斷被人糾正才能不斷掌握的。像用字的好壞更何況姿勢的好壞這種東西。”
“你不會想要把這件事上奏吧。”
“……可能吧。你不覺得太可惜了嗎?好不容易既有乾勁又有能力,卻因為一個發音而當不成關這樣的。”
蘇芳微微笑著看著二胡。
“……如果我讓你為我拉一曲,你會為我拉嗎?”
“好啊。”
“但是現在不是已經很晚了嗎,這行嗎?怎麼回去呢?明天是休息日吧?”
“……狸狸,你問的順序好像顛倒了啊……”
手一拿起二胡,秀麗突然泄了氣。
“就因為夜路危險,所以才決定天亮了再回去。無所謂。而且正好還有要思考的事。”
“喂,我說你啊,比起夜路,你不覺得和一個男人單獨呆在一起不是更危險嗎?”
看著用手指著自己臉的蘇芳,秀麗回想起這半個月,稍微起了點戒心。
“……你,你要是敢做什麼的話我一腳把你踹飛喲。”
“哦,不錯不錯,你還是有點進步的!”
蘇芳鼓了鼓掌。
“……怎麼說呢,男人隻要聚在一起就會很興奮地談論桃色問題……”
“男人就是這種生物也沒辦法,就跟女孩子們聚在一起就會討論戀愛問題是一樣的。像你們家那個美貌侍從是極少數的例外。那種男人基本上沒有。”
半個月,結果是不得不每天觀察“正常男人”的本來麵目,秀麗好象也想了很多。蘇芳想這也算有價值了。
“確實認識改變了一點……狸狸你說的也許基本上都對。”
看著不停地小聲坦率的承認自己錯誤的秀麗,蘇芳笑了笑。沒想到頑固而又死愛撐麵子的秀麗,竟然還有坦率的一麵,這點挺有意思的。而且你說她神經粗也好,說她適應性強也好,好象已經把男人好色的一麵當成無法改變的現實接受了下來。
“那麼,你有想讓我拉的曲子嗎?啊,嘻嘻嘻,就拉‘蘇芳’那首怎麼樣?”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行,就這個吧。”
以身份懸殊的男女戀愛為題材的,相當甜美的曲子。如果說自己的名字就起源於那首曲子,蘇芳就是撕破了嘴也不會承認。
秀麗擺好姿勢,靜靜地開始拉二胡。
蘇芳抱著椅子背,若有所思地閉上了眼睛。
一曲終了,蘇芳輕出一口氣,站了起來。
“真好聽,我也明白的,你確實有很多特殊技能——”
“……狸狸,發生什麼事了嗎?”
“啊?什麼事也沒有……你彆老是動搖不定的。謝謝你陪我。再見。回去的時候要小心點喲。”
彈了一下秀麗的鼻子之後,蘇芳輕輕地揮了揮手走出了房間。
就剩秀麗自己,她把剛開始寫的部門表放在桌子上,盯著看。
“是啊,你和彆的家夥不一樣,你有門路。已經有幾家來找過你了吧……”
蘇芳說的對,除了絳攸第一天來找過之外,還有幾家也來過。
跟剛開始秀麗想的一樣,吏部,戶部,工部,禮部這四個部門。
對過了半個月仍沒有行動的秀麗,戶部的景侍郎擔心地來看過;禮部的魯尚書仍是麵無表情地說“有什麼事你來我這兒吧。”
(……工部的管尚書還寫了一封信:咱們再來比一次喝酒吧。你要是願意的話,提什麼要求我都答應你……)
從心底覺得幸福。
想起能夠讓他們這樣挽留的一年比什麼都高興。
(……狸狸說的對,是應該從這之中選一個吧……)
——離最後期限還剩二十天。
不管彆人怎麼說,自己確實是在被罷官的生死存亡的關頭。根本就沒有選擇手段的餘地。蘇芳所說的這句話是正確的。自己也不是在耍什麼不正當手段……
但是,心裡總覺得有些陰影。
又來了,被人家用這樣的眼光看待也沒有辦法。從最開始被人家說是耍手段才當上官吏的這種責難自己也是甘心忍受。考試沒用不正當手段,可是事實上也和其他考生不一樣,自己是直接就參加會試的。在茶州的時候也絕不是秀麗自己一個人乾的。自己確實根據情況臨機應變采取了相應的措施,但是有幾個足夠應付所有有事的幫手這是事實。
——但是,這以後要展示的是紅秀麗而不是彆人。
被貶為閒置官吏也是有這個意思在的。
借助彆人的幫助絕不是一件壞事。但是看到彆的閒置官吏在拚命地到處求人找雇傭部門的時候,自己裝得很了不起的樣子對他們說教一番,結果卻恬不知恥地利用彆人的好意,選擇一條輕鬆的道路來擺脫困境的話,連自己都覺得太卑鄙了。
這半個月來,看到這些一點點地開始努力的這些閒置官吏們,更加這麼認為。
從頭開始摸索,即使失敗了被罵了,吃了無數次的閉門羹,跟秀麗和清雅發完牢騷之後,第二天還是會繼續努力。
選擇輕鬆的道路,以後還怎麼能夠坦然地麵對他們工作呢?
“我就是說讓你彆努力錯方向。”
腦海中突然掠過蘇芳的這句話,心裡一驚。
確實,如果被罷了官,那就一無所有了。沉醉於自我滿足也是沒有意義的。
(……是啊……現在確實不是考慮外界的評論,自己的感情之類的時候,現在最重要的不是那些。還是,在這四個部門裡選一個吧……)
突然,從宮外傳來典雅的笛聲——是龍笛。
但並不是龍蓮,絕對不是。
(……厲害,這個人,演奏得太好了……)
而且曲子就是秀麗剛才拉的“蘇芳”。原本像夢一樣甜美的旋律,可是這個人的音色,不要說甜美了,簡直就像冰一樣冷。即使是這樣,吹得仍然好得讓人甚至起雞皮疙瘩。
簡直像被召喚一樣,秀麗不由得站了起來。
出了欄杆,有一絲暗香浮動。月夜朦朧,月光如洗傾瀉在庭院裡。不知從何處傳來讓人脊背發涼的笛聲。
甚至讓人產生一種不知卷進何人的夢境這樣的幽深玄妙的夜晚。
突然,樹梢輕搖,沙沙做響,樹葉隨風舞動。
秀麗按住了快要被吹散的頭發,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風停了,輕輕地睜眼一看,突然庭院裡出現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
在笛音餘韻的嫋嫋之際,男子的嘴離開了笛子。
——簡直就像把笛音直接塑成一個人形一樣的男子。無論什麼都冷淡而又尖銳。
抬頭看秀麗的是一雙銳利冷酷充滿霸氣的眼睛。
薄薄的嘴唇閃過一絲諷刺性的冰一樣冷酷的微笑。
“……連演奏的曲子都愚蠢天真的丫頭。”
喃喃自語一般,不知為什麼確直達秀麗耳邊。
“……你自以為是的對彆人說教,自己卻要選擇輕鬆的道路嗎?”
秀麗睜開了眼,被人說中了心事,心像打鼓一樣砰砰直跳。為什麼——想這樣問道。可是半張開的嘴唇一直顫抖,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過,這也無所謂……你,也就這程度罷了。”
男子輕輕一笑之後,就轉身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簡直就像夢一樣的一瞬間的事。
秀麗握緊欄杆,咬住了嘴唇。
晏樹擺弄著手裡的桃子,朝回來的皇毅發出了一聲無奈的歎息。
“……你這樣簡直就是純粹故意刁難人嘛。你又不是她大伯——啊。被你這樣的男人欺負實在是太可憐了……”
“無聊的自言自語你給我一邊說去。”
晏樹站在皇毅旁邊。
“但是沒想到你竟然有興致吹笛。確實,哪個二胡很令人驚訝。那樣的技藝最近很少見啊。我也明白你由於一時爭強好勝而拿出傳家寶龍笛吹的心情。”
“選曲太差勁了。”
“我倒是挺喜歡。”
“我討厭。”
晏樹以手覆額——那又怎麼樣。
“……我說,與其在個人對曲子的喜好方麵雞蛋裡挑骨頭,你還不如坦率地承認說雖不喜歡選的曲子,可她二胡的技藝卻不錯。這樣讚一下又不會死。”
“如果有治你愛說話的毛病的藥,我即使花一萬兩也會買的。”
“那真是太巧了。我也打算給發明能治療你這麵無表情的藥的人奉送這個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