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抬眼，羲和華服耀目，儀態萬方，眉眼媚而含威，令人不敢逼視！她上上下下打量我，卻不開口，這景況讓我更為窘促。
片刻之後，羲和輕歎一聲說：“你可還惦記你的族人？”
我心下一疼！這些日子，從明塵鏡裡見到的慘況日夜折磨著我，看到我的族人在巫族的殺戮中倒下，我有種窒息感。
羲和徑自坐了，說：“昔日大聖女媧創生人族，確有數十萬之眾，然而洪荒六合之內，戰事不斷，加之洪水天災、凶獸猛禽肆虐，你這一族法不及妖，力不及巫，無所依傍，委實傷亡慘重。時下巫族為演那十二天都神煞大陣，大有滅你一族之勢！你作何感想？”
聽此言我悲從中來，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羲和繼續說道：“帝君率眾伐巫，也是造福終生之舉，雖未能全然救你部落族人，但終是於你有再造之恩，你又作何感想？”
我沉聲說道：“屠族之仇不共戴天，可惜九柯力微，無法雪恨！帝君之恩，亦誠不敢忘，當擇機答報！”
羲和說道：“你當真願複仇報恩？所言不虛？”
我說：“誠意如此，絕無虛言！”
“好！”羲和麵露悅色，“眼下帝君率眾戰巫族於不周山，祖巫共工和玄冥驅洪水圍攻，我族受困，若不及時解救，恐後果不堪設想。我且問你，你可願相助？”
我決然道：“請帝後明示，九柯萬死不辭。”
羲和目光淩厲，我坦然相迎。
她問：“你可知何以禦水？”
我答：“自是土掩。”
“不錯！”她滿意地點頭，“然那共工之水卻非一般，況不周山方圓數百裡，何來如許禦水之土？”
我一時怔住，正不知如何作答，卻聽羲和一字字講道：“若要化解，隻有一法，便是得到九天息壤！”
我急忙問道：“那九天息壤現在何處？”
羲和眉目炯爍地逼視著我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九柯便有，但不知舍不舍得？”
她此言饒是令我費解，我與小顧隻身來此，身無長物，九天息壤何其寶貴，我如何能有？
我說：“還望帝後明示。”
此言一出，羲和麵上忽而閃現一絲戾色，硬聲說道：“此法，須九柯身死！”
“啊！”小顧在我身後吸了一口冷氣，我也委實驚了一下，確是要我命麼？
羲和見狀冷冷相問：“九柯可是懼死？不願複仇報恩了？”
小顧拽著我的衣襟搶白：“我不要姐姐死！”
羲和從容說道：“我也不願看九柯殞命，這委實是無奈之舉。當知凡人之軀乃泥土所化，女媧造人千千萬萬，所用無非凡土，隻有一人例外，乃是女媧大聖從鬼祖那裡借來九天息壤，以其捏造而成！這九天息壤乃是艮土之精，本身便具靈性，自是非凡土所比——此人，便是九柯你！想想你能驅動明塵鏡，這一點，小顧是萬萬做不到的。”
我明白了，羲和的意思是要我身死化形，以解救被困的妖族眾將！
小顧已是語帶哭腔，揪著我的胳膊問羲和：“這可是帝君的意思麼？是帝君要姐姐死麼？我不相信，他那麼喜歡姐姐，不可能這樣做，我怎麼都不相信……”
“小顧！”我嗬斥一聲，“生死存亡，大局為重，你休得胡鬨！”
話雖如此我仍是心痛，帝俊要我死……
“九柯果然深明大義。”羲和歎道，“如你所言，這確實是生死存亡的關鍵一刻，救得妖族眾將，破殺巫族，雪你屠族之恨，於你也屬大功德。九柯大義令羲和感佩不已！”
我沉了沉氣說：“帝後過譽了，九柯一命但由您處置。”
“既如此，你且與我往不周山走一趟吧。”羲和言畢轉身欲出大殿。
小顧死死拽住我，拚命搖頭，說不出話眼淚卻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我深吸一口氣，抬頭問羲和：“九柯死後，可否請您與帝君代為照顧小顧？”
“那是自然。”羲和說話間頭也不回，徑直出了大殿。
我給小顧擦擦眼淚，想著這個七歲的孩子，從今往後便要孤零零地呆在這諾大的剪翠宮裡，內心便一陣酸澀。我摸著她的頭，輕聲安慰道：“無需太過悲傷，終有一天，你會回到咱們族人中去，也會忘了我。”
“不會，我不會忘了姐姐，你不要去，我不讓你死！”小顧哭得撕心裂肺，我終是甩開她糾纏胳膊，追隨羲和而去。
羲和帶我出天門，一路向東，行之不久，我忽而發覺這並非往不周山的方向。我急急問道：“帝後不是帶我去不周山麼？這似乎……似乎是往東方海外的方向。”
羲和微微一笑說：“你猜對了，我的確是要帶你去海外。”
我不解道：“可是先去您的甘淵，之後再往不周山麼？”
羲和麵露鄙色：“不是去甘淵，是去金烏行宮。”言畢她加快雲頭，耳際風聲凜冽。
我心下一沉！
這金烏行宮乃是羲和十個兒子的居所，一個月前的巫妖之戰中，大巫後弈以射日神弓一連射殺九隻金烏，十皇子死裡逃生，卻被準提道人渡去了佛門，如今的金烏行宮早已是空蕩無人了。
我打量羲和，她麵色悲苦，似是深陷於喪子之痛中，我卻不知她帶我往金烏行宮意欲何為？
不多時行宮便現於眼前，羲和降下雲頭，徑直踏入宮殿，我亦步亦趨跟在後麵，行宮內冷森森的，叫我渾身發寒！穿廊入殿，幽冷的大殿正中，九具水晶棺一字排開，觸目驚心。想來這便是在後羿箭下殞命的九個皇子了。
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羲和緩緩轉身，麵色亦憂亦喜，冷聲嗬道：“九柯！九天息壤！你可以赴死了！”
我大驚，顫聲問道：“這裡並非不周山，你莫不是……要以我之軀安葬你九個皇子？”
“哈哈哈……”羲和仰天大笑，“你果然蕙質蘭心，不愧為艮土之精，我的確是要以九天息壤養我九子之軀。憑著九天息壤的天地精元，我子非但可以不僵不腐，亦可聚精結魄。機緣巧合，你正是我苦苦尋覓之人，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你領死吧！”
羲和作勢要攻過來，我大聲叫道：“且慢！帝君受困於不周山，大敵當前，你怎能一徇私情，置眾將生死於不顧？”
“哈哈哈……”羲和又一陣大笑，不屑地說道：“虧我誇你聰明，你也不過如此。帝君有河圖洛書為禦，太一以混沌鐘為仗，且我族周天星鬥大陣威力不遜於巫族十二天都神煞大陣，脫困反殺隻在早晚，你便是如何托詞，今日也難逃一死！”
我驚慌失措地喊道：“帝君不會同意你這麼做！他不會讓你殺我！”
“笑話！”羲和大喝一聲，“你以為你是誰？你當真以為帝君寵你是因為愛你麼？我且問你，你來妖皇宮數月有餘，帝君可有染指？你可再想，昔日你族遭難，芸芸眾人，如何二帝獨獨救你？他對你好，無非是想留你精魄以待他日之需。九位皇子乃他至親骨肉，你當真以為他舍不得你，連親生兒子也不救麼？”
我聽得如雷轟頂，幾欲跌倒。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一直當做恩公敬仰的人，竟是存心想要利用我、欺騙我。我自是從未奢求過帝俊的聖寵，但他予我的好我也是相當看重的，奈何這都是圈套，昔日的恩寵，不過是為了今日要我的命！
罷了，橫豎我的命是他救的，我還他便是了。
隻是小顧……我苦思之時，羲和已祭出混元金鬥，直直向我襲來……
昔日帝俊與我閒聊時提過，羲和的混元金鬥乃開天辟地時自然孕成，包藏天地之妙，有大神通，一旦祭出，三界之內混元以下者，均無法逃脫。想來我命該如此，自是躲不開這一劫了。
一道金光直直地壓了下來，我無望地閉上眼，腦中竟閃現出帝俊與我坐在剪翠宮湖前促膝閒談的情景……
羲和的混元金鬥終是將我收在其中，我聽到羲和肆意的狂笑，我開始承受蝕骨的劇痛。
我知道，無須多久，我便將化為塵土，我將失去作為九柯的神識，九柯的元神也會魂飛魄散……我的想法逐漸變得混沌不清，像要融入虛無一般。
此時我卻隱隱聽到一個溫潤沉穩的聲音：“休傷她性命！”
是誰？
我終是化作一縷精元之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