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冥界,四下一片陰晦,荒草黑地,鬼霧森森。幾處嶙峋的怪石掩沒在霧中,像一個個麵目猙獰的厲鬼窺視著來人。陰氣太重,叫人莫名的不安。
我邊走邊發牢騷:“你說這地藏,好好的靈山不呆,偏偏死守在這麼個鬼地方,有意思麼?”
“聽說他曾發下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他要渡儘眾生,解脫生死,自然常駐於此。”
“倒是慈悲。”我感慨,“要說接引師兄這一門,也都還不差,隻除了一隻騷包鳥……”
“孔宣麼,”玄禦輕笑一聲,“倒是長了副好皮相,在諸明王裡頭,真是出眾。”
所謂明王,就是佛的“忿化身”。諸佛菩薩的造像大致有兩種,一種是柔和相,寶相莊嚴,喜樂圓融,另一種就是忿怒相,即恐怖相。“明王”大多屬於後者,眾所周知的八大明王,生的一個比一個醜。我曾在凡間見過居於首座的不動尊者的泥身,他全身青黑,四下冒火,左手拿金剛索,右手持劍,呲牙咧嘴的,一隻眼睛望天,一隻眼睛看地,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騷包鳥平素最恨人家把他往明王堆裡塞,倘若聽到玄禦這麼刻薄的諷刺,非得找他掐一架不可!
我瞪著他的背影,覺得周身漸漸發寒。鼻息間一股淡香若隱若現,這香氣有些熟悉……翡翠身上的味道?
我四下張望,可哪裡有翡翠的影子,入眼竟是蒼茫雪域,生長著一叢一叢的、大片的“蘭花”,隻不過,葉片全是銀白色的,晶瑩剔透,如冰似玉,在陽光下光閃耀眼,其上開著零零星星的藍色的小花……我有種異樣的感覺,這真的是冥界麼?想問玄禦,他此刻卻失了蹤跡。
正困惑間,後背忽然一暖,身上已經多了件鬥篷。玄禦眉眼溫柔地站在我身邊,笑著問我:“還冷不冷?”
該怎麼形容他臉上的笑呢?沒有了虛偽和嘲諷,沒有刻薄,眼底儘是濃濃的溫柔和憐惜,跟小時候師傅看我的神情很像。
這樣的玄禦,跟我認識的那個冷酷的家夥反差太大,我連想都想不出來他會有這樣的一麵。我望著他,一時呆了。
“離顏?”他在叫我,“能打平蒼塵,卻連這點定力都沒有?”
隨著他話一出口,眼前忽然閃過一道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是他的風刃,在破冥洞的時侯我經曆過的。
明亮而幽靜的雪域消失了,周圍仍然是晦暗無邊,鬼霧森森。
這一切都是幻象!
那麼溫柔的玄禦……不是真的。
他此刻的神情依然冷峻,帶著絲不屑。
我覺得好笑,我怎麼會出現那樣的幻覺?他怎麼可能會有那麼體貼的舉動,那麼溫柔的笑容,而我居然會因為這樣一個假象,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居高臨下俯視我,言語輕慢:“看到了什麼,方才一副花癡的樣子。”
我白他一眼:“沒什麼。剛才的幻象是怎麼回事?”
“從你跟蒼塵交手來看,你的修為並不低,怎麼卻在它麵前失了心智?”
“誰?”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透過氤氳的鬼霧,見到不遠處影影綽綽,似乎藏著一個龐然大物。待到霧氣漸漸移開,我驚呼:“是它!”
“是它,被鬼祖從凡間移到冥界的梓桐!”
我手一翻,一點真火已經躍於掌心。
玄禦問:“你乾什麼?”
我答道:“就因為它,我被困在冥洞幻境中好幾天,受儘老鬼摧殘,之後又被你的風刃所傷,到現在都沒完全康複。這會兒陰魂不散的鬼樹又來消遣我,我非一把火燒了它不可!”
他輕笑道:“你這點火,比紅蓮業火如何?”
呃,不如。
他揮了揮衣袖,陰霧散開,幽冥梓桐龐大的身軀漸漸現了出來。它究竟有多大呢?遠處的枝椏還隱在霧中,近處的枝條像虯龍一樣猙獰強壯,陰森可怖。
玄禦道:“當初鬼祖將它移至此處,它肆無忌憚地劫擄了無數的地獄亡魂,閻羅王一怒之下,曾動用業火來燒它,那幾根便是被業火吞噬了靈氣的枯枝,不可再生。”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層層疊疊的葉片之下,幾條光禿禿的枝椏通體焦黑,毫無生機。
“紅蓮業火何等厲害,就隻毀了它幾條枝椏麼?”
“聽老鬼講,倒也並非如此。梓桐樹雖難對付,但還不至於連業火也不怕。隻是那場大火,被匆匆現身的地藏熄了。”
“為什麼?”我認為像梓桐這等惡習難改的鬼樹,一把火燒了乾淨,省得它害人。
“梓桐樹吸納了無數亡靈,若要動用業火將它焚毀,那些無辜的亡靈便將灰飛煙滅,不得往生。地藏不忍,幽冥梓桐這才幸免於難。”
我瞅了瞅手心的小火苗,又望了眼繁茂的梓桐樹,歎了口氣。
“誰在那裡?”玄禦問。
一個白衣少年突然在十丈之外現身。那少年眉目清秀,身量頎長,瞧著樣貌倒是與我師傅相仿的年紀,隻不過神仙不比凡夫,我師父年歲已不可儘數,這少年的年紀麼,也不好說。他徐步上前,拜道:“兩位上仙有禮了!”
這少年仙氣隱隱,絕不似這鬼域中人。我望向玄禦,他雙目如鋒道:“白澤麼,你不在昆侖山上,來此何乾?”
眼前這個竟是洪荒名獸白澤!我說麼,也是個披綠葉的老黃瓜。傳說白澤能知曉過去未來,更識得天地間自然而生的一切神仙精怪,端的是博學多聞。
白澤一笑,居然露出倆酒窩:“西牛賀州有子虛國,明日國君降世,我來迎駕。”
我挺好奇:“一國之君秉承天命,該有仙籍才對,怎麼倒從這冥界出?”
白澤答道:“上仙說得不錯,這位國君原是有仙籍的,隻因犯了錯,在無間地獄受儘磨礪,今日劫滿,該享一世富貴。”
玄禦對這國君的事似乎毫無興趣,卻指著我問白澤:“你可識得他的真身?”
真身神馬的,雖然我也迫切想知道,但被旁人肆無忌憚地挖掘,卻不舒服。我翻著眼睛瞪白澤,他笑道:“上仙見諒,我隻知道兩位仙根極厚,至於真身……恕白澤愚鈍,看不出來。”
我鬆了口氣,同時又有些失望。
玄禦盯了他片刻道:“請便。”白澤拱手告退。
我不滿道:“你找地藏王,就是想知道我是誰?連白澤都看不出來,找他有用麼?”
他漫不經心道,“彆自作多情,我找地藏不是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