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和玄禦喝酒的地方,就在西側的青磚花牆下,隔著一波寒光閃閃的清潭。湖對岸那株的寒梅,覆雪綴朱,妖嬈萬千。
我又想起昨晚的經曆,玄禦,他抱了我。
可為什麼,他還想殺我?
很多事情想不通。
師傅說,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那時我還小,在古譚邊玩耍時不慎落水,幸虧師傅及時趕到,把我撈了出來。他將渾身濕淋淋的我抱進懷裡,我不停地咳嗽,他抱著我,一邊在我臉上、頭上擦擦抹抹,一邊心疼地安慰:“離顏彆怕,有師傅在,沒事的!”
我終於稍稍平複,他這才說:“你這小東西,玩得好好的,做什麼冒冒失失地往水裡撲?”
我噙著淚花回道:“剛才團團說,他娘叫他彆再跟我玩,說我很危險,我一著急就跟著他栽下去了……”團團是古譚裡的一隻小龜。
師傅用他溫暖地大手抹了抹我額頭濕漉漉的頭發,笑道:“傻孩子,那也用不著急成這樣啊,沒有團團,不是還有畢方他們跟你玩麼?”
我隻是不理解團團他娘的話,委屈地問師傅:“離顏沒危險對麼?我喜歡團團,不會傷害他……”師傅把我抱得更緊了些,撫摸著我的背道:“不要理會彆人的說法,你隻要記住,你是師傅最疼愛的孩子。”
師傅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孩子,我覺得心裡暖暖的,可還是忍不住問道:“那為什麼,團團他娘要這麼說我?”
“有些事,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師傅希望你永遠都開開心心——告訴師傅,你跟我在一起,開心麼?”
我重重點頭,伸著胳膊圈住他的脖子。
師傅嗬嗬地笑:“小東西,你弄得為師一身的水……”
好想念師傅嗬。想念他的懷抱,又溫暖又安全。在他懷裡,我可以什麼都不用想,也什麼都不怕,就好像日子可以如此平淡而溫馨的直到永恒。
可現實卻不免讓人失落。我越是長大,越覺得那種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怕的幸福日子,離我越來越遠了。
昨夜的雪不大,隻薄薄的一層。通往前廳的路上留下了幾串腳印,我猜筆直向前的那串是玄禦留下的,而雜亂無章的屬於孔宣。
如裳這處宅子不小,但似乎住人卻不多,四下裡安安靜靜,偶爾有幾聲鳥叫,清幽得很。我沿著輕雪薄覆的石子路去往前廳,進廳才瞧見熱鬨:屋子一角七、八位貴婦打扮的人在挑繡緞,如裳帶著兩個小丫頭滿麵堆笑,忙得不亦樂乎。
她托著匹錦緞,笑盈盈給幾位婦人鑒賞:“幾位夫人可真有眼光,這緞子是咱們店裡最好的!您瞧這麒麟、這牡丹,哪個不是栩栩如生呢?圖樣也喜慶啊,拿去賀楊府弄璋之喜,再合適不過了!”
她店裡的小丫頭也機靈:“幾位夫人,誰不知道咱們綺繡坊的緞子秀工精細、品質非凡呢,連京城瑞王妃都喜歡得不得了,日前小世子出生,瑞王府還專門派人來買呢!”
她們主仆一唱一和,說得眼前這幾位主顧頻頻點頭,招呼著叫給包起來。
綺繡坊的生意不錯。
我想悄悄溜出去,那小梅精卻是眼尖,招呼我道:“公子醒了,昨晚睡得可好?”
我忙道:“承蒙姑娘費心關照,在下一夜安眠,多謝。”
這功夫,挑繡緞那些婦人全都眉眼放光地望向我,連同她們身邊的小丫頭,有幾個臉上竟有些驚異之色,看得我甚是無措。
“呃,在下出府轉轉,姑娘且忙,不用勞神。”我說著疾步出門,聽見身後有人難掩激動:“這位小公子竟比剛剛出去那兩位還要漂亮,如裳姑娘,你和他們……”
“呃,朋友,隻是朋友而已……”
我一溜煙奔了出去。
我現在待的地方,叫雲隆鎮,隸屬於西牛賀洲子虛國。
這是我從綺繡坊出門右拐那間酒樓裡打聽來的——早年畢方說過,茶館酒樓是打聽消息的不二之所,這裡的人連土地公娶過幾房老婆都知道。
我對那小老頭的家事沒什麼興趣,倒是很想知道這裡離魚鯪島有多遠。遺憾的是,這問題他們回答不了我。
我無處可往,撿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吃著點心聽鄰桌兩個莽漢高談闊論,他們從朝政稅法一直說到西街上福祥樓的姑娘。
絡腮胡的漢子臉皮黑裡泛紅,呷了口酒,眯起眼笑道:“那福祥樓我倒是去過一次,真是人間仙境啊,那裡的姑娘,個個都風騷得緊哩,尤其是那花魁,簡直能要人命,難怪那些富家公子金銀珠寶一堆堆地往裡砸,爺我要是有錢,我也舍得!”
另一個道:“等咱哥們有了錢,也去逍遙一把,讓那個花魁紀小梵好好伺候伺候咱,哈哈哈……”
花魁,紀小梵?
這個紀小梵,會是孔宣口中的紀仙子轉世麼?
果真如此的話,冥府關照她還真是“周到”:她這三世,不是寡居,就是風塵,辛酸嘗遍。
我正想著,聽得窗外一陣騷亂,兩名持刀佩劍的男人風馳電掣般打馬而過,高喊著:“閃開,快閃開!”即便如此,道上仍有幾個行人躲避不及,被馬匹衝倒。人群大亂,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站在路中間,嚇得直哭,而為首那匹白馬眨眼便將踏至他跟前。
情急之下,我手腕一翻,將手裡的筷子甩了出去,同時飛身而出去救那孩子。
筷子擊中了馬腿,為首的白馬長嘶一聲栽倒在地,馬背上的人也頓時被甩了出去。但那人身手非凡,就勢在馬頭一踏,飛身落向了擦身而過的棗紅馬,與同伴共乘一騎,絕塵而去。
我抱著孩子站到路邊,想這倆是什麼人,如此地飛揚跋扈,撒完野揚長而去。
周圍有人竊竊私語:“他們像是瑞王府的親兵,我剛才看到腰牌了……瑞王爺在前線作戰,他們這麼急匆匆地跑回來,出了什麼事麼?”
我安撫著被嚇到的孩子,、他娘終於挎著籃子擠過來,對著我又是作揖又是道謝。我把孩子還給她,囑咐她以後要小心看護,她便領著兒子感恩戴德地走了。
人群中有人對著我指指點點,場麵有點小沸騰。鋒芒太露不是什麼好事,我得回酒樓避一避。
鄰桌的那兩個漢子還在,衝著我咧嘴一笑:“小兄弟,好身手哇!”
呃,被人誇獎身手好,這還是頭一次。
“公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正仰著頭,笑盈盈地望著我。她雙手捧上一個荷包,畢恭畢敬地說:“這是我們家小姐叫我送給公子的,請公子收下。小姐還說,希望公子能賞光一敘。”
一敘?敘什麼?
我問:“不知你家小姐是哪位?”
絡腮胡的漢子搶先答道:“就是福祥樓的花魁嘛,小兄弟你賺到啦!”
哦,是叫我去泡妞的。
再想想,應該是人家妞兒想要泡我。
果然鋒芒太露不是好事。
我對小姑娘說:“請轉告你家小姐,她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叨擾,還望見諒。”
“這樣啊……”她很失望,但仍不甘心道:“那等公子哪日閒了,一定要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