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阿九(2 / 2)

我好像回到了繁花盛開的魚鯪島,師傅青衫飄搖,踏花而來,陽光暖暖地照著,讓那道青影顯得有些朦朧。一個小道童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他穿著青灰色衣衫,懷裡緊緊抱著一團黑色錦緞,低著頭,有些怯怯的。

那條路曲折幽長,四下儘是繁花雜草、藤蒿修竹,兩人穿行期間,時隱時現。路的儘頭,是涵空洞。

師傅靜靜站在洞口,良久無語。

趕上來的小道童抬起頭,竟是如此熟悉和美好的一張臉。

他聲音很輕:“道君,不進去麼?”

涵空洞口被繁茂的藤蘿遮掩著,師傅撫了撫枝葉,欠身而入。

洞中有些暗,當中的石床上,靜靜躺著一個白衣少女。她的床邊,趴著一個略顯憔悴的少年,衣衫稍顯不潔,長發垂地,雖是昏睡不醒,卻仍是緊緊握著她的手。

師傅在床邊坐了,抬手撫向少女安詳的臉,淺淺說道:“委屈你了,離顏。”

我心裡揪了一下。

小童的聲音低低的:“竟是個女孩子麼……”

“有問題麼,紫印?”

“沒什麼,我與離顏自小相熟,請道君放心,便是不足十分,也會有八分像的。”

“那麼辛苦你了,你先去洞外等我,我稍後便到。”

紫印再往石床上的少女望了望,退出了涵空洞。

洞外的陽光,隻照亮了洞內巴掌大的地方,從洞口望進去,裡麵幽晦非常。我隱約看到師傅將畢方挪開了,扶著他靠在牆角,然後又回到床邊,彎下腰似乎在說什麼。

石床周圍開始泛起一道幽幽的清輝,借著那淡淡的光,我看清了師傅的手勢:他結的是金剛伏魔印!

金剛伏魔印……伏魔!

我腦子裡嗡了一聲——他下在我身上的結界,不是守護,是防殺!所有陷入金剛伏魔結界中的邪魔外道,殺氣越重,所受的傷害將越大。

我想起直擊涵空洞頂的那三道天雷,心裡悶悶地疼。原來接二連三召喚天雷的,竟是師傅……師傅,可是想殺我麼?

畢方穿胸而過的那道猙獰的傷疤刺著我的眼,我覺得頭疼得越發厲害。

師傅何時出的涵空洞我沒留意,當眼前景物幻化為一片荒涼時,我才回過神。

古潭的水永遠清洌,映著周遭嶙峋的白石。紫印在潭邊一處長石上盤膝坐下,展開懷裡的錦緞,那裡麵是隻白瓶,圓潤有光。他對著那瓶子念念有詞,之後揭開瓶蓋,從裡麵倒出一種黑色的土來。那瓶子隻有手掌般大小,裡麵卻是暗藏須彌,土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在他麵前堆成了小山。

師傅靠在旁邊的怪石上,有些失神。他手裡握著一條白色緞帶,我認出那正是我平日綁頭發的帶子,隨風飄搖,擦著他的青衫。

陽光亮得有些刺眼。

紫印額上滲著細密的汗珠,他抬起頭道:“道君,我需要一些水。”

師傅回神,踱至岸邊招了招手,古潭中心泛起了水花,一隻如船般大小的黑甲神龜緩緩現出水麵——那是團團他娘,在它背上,馱著一隻瑩亮的琉璃玉淨瓶。師傅抬手,那瓶子已然在他掌心。神龜緩緩沒入潭底。

師傅說:“紫印,這瓶裡的水,與息壤一樣永無耗減,你可隨意使用。”

紫印接過子,似有不安:“道君……”

“我會親自守護這裡,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你師傅也不能。七天之內,整座魚鯪島將從茫茫海域中消失,你安心做吧。”

紫印點點頭,將水倒於土中。那些土變成泥,他抹一把汗,將它們一點點捏在一起……

時光好漫長,若非仍有黑白交替,一切仿佛都已靜止一般。

眼前的景致亦真亦幻,蒼白的紫印和冥洞幻象中的紫印重合,那個穿著青灰色衣衫的少年,一臉恬淡。

那些泥土,在他手中慢慢成型,玲瓏的腰身,修長的雙腿,纖細的臂膀,精致的五官……是個女孩子。

我忽然想起了阿九。

當憔悴的紫印,用他瘦削的雙手拂過女子的眉心,我看到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自己。

師傅緩緩走近,將一件素白長衫覆她身上,手掌在她如瀑的長發上滑過,眸光有些潮。他將她的長發攏起,絲絲縷縷,用帶子紮緊。他說:“你這一去,必是凶險,為師再是擔憂和不舍,也隻能如此。”

他麵前的女子閉著眼,一如沉睡中的我。

紫印已是十分虛弱,無力地提醒:“道君,移魂吧。”

師傅的表情從未如此悲傷,我看得心裡發疼。

斬仙葫蘆的光芒,明亮而刺目,淹沒了周圍的一切,我再也看不清眼前景物。腦中仿佛刀攪一般,我閉著眼隻想大聲吼叫,卻是發不出半絲聲音。痛苦中聽到師傅在喊:“離顏,你要平安回來,彆忘了,為師在魚鯪島等你!”

我終於痛地沒了意識。

初春陽光暖暖地照進來,在青磚地上印下一個個窗格。我睜開眼,又緩緩閉上。

師傅的喊聲猶然在耳,他說離顏,你要平安回來,彆忘了為師在魚鯪島等你。

我依舊恍惚,有些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一個聲音輕柔地響起:“你覺得還好麼?”

他的聲音近來越發的溫柔。

我閉著眼沒有回答。

“昨晚你看到的,不是夢,那便是紫印的經曆,全部都是真實的。”

我仍舊默不作聲。心裡難辨滋味,我和阿九,到底是同一個人。

臉上一熱,一隻大手輕輕撫在上麵。我頭一偏躲開了,睜開眼,見到玄禦臉色不太好,竟在我床頭守了一夜麼?

他的手在我頭邊停了停,收了回去。

兩廂靜默。

我還在想著昨夜所見,我從不知道我閉關昏睡之後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想不通一向疼我的師傅,為什麼要暗設殺機引我犯險?可憐的畢方,因此遭受天雷擊頂,九死一生。還有紫印,為了替我塑泥身,竟萬世沉淪於無間道中,骨肉糜爛,不得往生。

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我。

我問玄禦:“你讓我知道這些,是為什麼?”

“這些都是你該知道的。”

“知道又能怎樣?即便我和阿九曾是同一個人,但眼下,離顏便是離顏,沒有阿九的絲毫記憶,況且我也……不期待記起她。”

玄禦再次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