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挺好呀,天狐大人,這一輩子,佩蘭真的知足了。”佩蘭笑起來,神色不再惑人,終於展現出一絲清麗之美,“一千年來,青丘、滋蘭、蒼茫三大狐族都敗落了,能像你我這般平安度日的能有幾多?世道輪回,天行無常,但求一瞬安心適意,雖壽不與天齊,但真的儘夠。”
“哦呀,能有這樣的覺悟,足知你千年來的不易。我睡了一千年,佩蘭真是越發明事理了。”天方鏡聽得這些感慨,一付深以為然的樣子,開始追懷起過往,“想當年我去青丘時,佩蘭你好小,吵著鬨著要去王墟,現在居然是你把嬰兒樣的我照顧周詳。那時我可沒算到今朝。”
就在天方鏡絮絮叨叨之中,夜色愈加深沉。天方鏡終於停下話語,也覺真是無話可說,便停在那裡,等著佩蘭來接,可佩蘭並不領情,不再開口,隻涼涼地笑了一聲,垂下頭去。倏忽間風起雲湧,掩住了半彎的下弦月,院子裡詭異地起了霧,迷迷蒙蒙的,在兩人之間隔開來。遠處有犬吠聲乍起,伴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煞氣,悄悄擴散開去,而一種實質化的殺氣卻開始以二人為中心,一層又一層地加重。露水掛在葉梢,有些重,沒能堅持到天明,撲撲響著落下地來,拍打著漸漸飄浮起來的枯枝斷草。
風吹亂了發,衣擺飄起又落下,可是兩人卻若渾然未覺,一動不動,誰也沒看誰,更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氣氛於是壓抑起來。
“嗬,蘭娘,你太不自量了。”天方鏡驀然抬手搭在佩蘭肩頭,事實上已扣住佩蘭全身,他的聲音卻變得柔和起來,“你的萬年修為早已消耗殆儘,何必與我鬥氣呢?”
佩蘭慘慘一笑,抬起頭,容色蒼白,一開口就使強忍在口中的血滲了出來:“佩蘭自知無力與天狐大人相鬥,八年來潛心修身,隻為儘一個為娘的責任。假若您一直瞞著佩蘭該多好,也不會變成如今母子不母子,少長不少長的境況。您從不屑對佩蘭辯白什麼,任佩蘭誤了八年,苦了八年,這些佩蘭不計較;但您連佩蘭為人母的這麼一點點希望也打破了,佩蘭又怎麼會不怨不恨呢?事已至此,縱使天狐大人要佩蘭死,佩蘭也當無怨無悔。”
“責任?聽上去實在好笑。佩蘭還是這麼天真,這麼不安呐。哎呀,可憐你隱忍八年才對我坦白,早知如此,我早該出門遠遊才是,便不致拖到今日。罷了,看來你是鐵了心要殺我一回。”天方鏡咧嘴一笑,歎息般道,“好,那你便來吧。”說罷收回手,撤去護體之氣。
佩蘭眼神微沉,竟真的伸出手,五指成爪向他揮去,卻見眼前的少年微笑閉眼,完全不閃躲,淚水順著臉頰悄然滑落。勁風如刀,堪堪掠過他脖際,佩蘭收勢不住,任由自己跌坐在地,痛哭起來,聲音雖刻意壓小,卻更顯得哀慟,隱隱含有狐族特有的悲嗥之音。
天方鏡睜開眼,蹲下身子,想把手扶在佩蘭肩上,抬起又終於放下。“蘭娘……”憂鬱的麵色泄漏了他的脆弱,“我,不是天狐,十六年前就不再是了。現在的我,隻是你和爹的兒子。你不肯承認,我不會在意。小傷怡情,大慟傷身。再說,王爺爹不是對此還一無所知嗎?你和他命中注定不止我一個孩子,你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即使不是我,也一定會有人奉養你們終老。”
聽著這些安慰的話,佩蘭無語,隻是放開掩麵的雙手,伸手撫上麵前那張和自己極為神似的麵龐,憐愛而痛苦的目光在那張絕色容顏上流連。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道:“你能再吹一次當年在青丘一直吹的笛曲嗎?”
天方鏡詫然,旋即應允:“也好。”他雙手一合,再打開已捧著一管血笛,材質似玉非玉,似石非石,仿佛木在成炭時的火焰,在黑夜中發出微弱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