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衍怔怔看著顧惟深不見底的雙眼,驀地心頭一跳,但還沒等他回過神,顧惟已經鬆開了手。
宋衍狀似無意的收回手,假裝淡定轉過頭,抿唇不再言語。
這一路馬車裡十分安靜。
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等回到宋府時已經很晚了。
彩裳看到宋衍和顧惟總算回了,連忙讓人把飯菜熱了送上來。
宋衍低頭吃飯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不知為何,總覺得顧惟今日有些不同,但是再看顧惟,還是和之前一般冷漠淡然,仿佛那一瞬間幾乎被看穿的不安,隻是他的錯覺。
罷了,還是不要多想了。
一定是最近事情太多,才讓自己過於敏-感了。
宋衍上午和鐘慧蘭鬥智鬥勇,下午又趕鴨子上架英雄救美,這會兒累的隻想躺下休息……結果一躺下就彈了起來!
背部被打的地方一直隱隱作疼,但白天忙著彆的事沒有時間在意,這會兒一不注意,頓時疼的他臉色泛白。
宋衍小心翼翼再次躺下。
雖然床-上已經鋪了厚厚的被褥,卻還是硌的慌,宋衍開始懷念現代的席夢思、乳膠床墊……
他換了個姿勢試圖側著睡,但時間長了還是不舒服,不是左邊胳膊麻,就是右邊胳膊麻,背部的傷也拉扯著,夜深人靜之時感觸更加分明,明明已經昏昏欲睡,卻一夜都輾轉反側。
不愧是親媽打兒子,下手真是狠啊!宋衍幽幽歎了口氣。
黑暗中,顧惟睜開眼睛。
身旁之人已經翻來覆去一夜了,但即便如此也沒有逾越分毫,就連忍著疼痛之時,聲音也是隱忍的……這是怕擾了自己嗎?
顧惟眼底浮現一絲複雜之色。
這傷,到底是因為自己。
宋衍的右胳膊又麻了,他慢吞吞的挪動著,正打算換個方向睡,卻不想剛剛轉過身,便對上了顧惟幽暗的雙眼,陡然一驚之下,困意都消散了。
夜色中顧惟眼神不明,緩緩開口:“起來,我替你上藥。”
宋衍震驚的看著顧惟,還沒等他思索顧惟哪根筋出了問題……
下一刻,又聽顧惟嗓音清冷:“你吵到我睡覺了。”
宋衍:原來如此。
他明明已經很小心了,還是吵到顧惟了呢。
不過……
宋衍有些疑惑的道:“你哪來的藥?”
顧惟淡淡開口:“席大夫給的。”
宋衍略微思索片刻,他本打算明天一早再找大夫,如果顧惟這裡剛好有藥,自己也不必硬撐著,他們也算隊友了不是?
宋衍從善如流,彎起眼眸笑了:“那就麻煩你了。”
他背對顧惟坐了起來,抬手將長發撂到身前,將肩背露了出來。
顧惟視線落在男人的背上。
衣衫滑落在臂彎之處。
勻稱挺拔的背脊出現在他眼前,蝴蝶骨被包裹在白皙肌膚之下,勾勒出流暢優美的弧度,隻是此刻背上一道青紫痕跡,破壞了原本的完美無暇,卻又……平添了一絲脆弱的美感。
顧惟不動聲色的拿出藥膏,用指尖沾了一點,輕輕落在傷痕之上。
許是因為疼痛的緣故,他能感受到,自己在碰觸到對方的一瞬間,對方身體陡然繃緊了一下,脊骨微微凸起,一節一節隱至衣衫之下。
顧惟垂下眼眸,將藥膏一點點推開。
宋衍抿緊了唇。
藥膏觸之即涼,在顧惟的指尖下,一絲一縷涼意滲了進去,很快又變的灼熱起來,漸漸他的注意力被轉移了。
夜深人靜。
隻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宋衍不知為何突然有點不自在。
也許是太-安靜的緣故吧。
宋衍試圖緩解一下凝重氛圍,他開口笑道:“你突然對為夫這麼好,為夫甚是感動,莫不是喜歡上為夫了吧?”
顧惟冷淡的撩起眼眸,視線落在宋衍側顏上。
還有心情說笑,可見沒打疼。
顧惟手下微微用力。
宋衍頓時疼的咧了一下嘴,但顧惟這般反而緩解了他的尷尬,其實剛才那隻是說笑而已,他當然知道顧惟不可能喜歡他。
顧惟可是被原主這個登徒子調戲又求娶的,若非原主的所作所為,他本不必受這樣的屈辱折磨,怎可能因為自己對他好一點,就喜歡上了呢?
宋衍其實也想明白了,顧惟願意給自己上藥,說明孩子心地善良啊!雖然不喜歡自己,但看自己為他受傷,心裡過意不去。
哪怕身處逆境,麵臨種種惡意,依然願意回以善意……
宋衍心中柔軟下來。
他收起自己嬉笑的表情,忽的回過頭,認真看著顧惟道:“我有話要對你說。”
顧惟動作一頓,他第一次在宋衍臉上,看到這般鄭重的表情。
宋衍道:“之前顧思齊騙我你也心悅於我,我這才求爹娘上門提親的,但這段時間就算我是個傻子,也看出來你不喜歡我了,顧思齊那個混賬不但騙我,還敢欺負你,實在是可恨!”
顧惟麵不改色,嗓音淡淡:“所以呢?”
宋衍語氣溫和而緩慢:“本少爺素來憐香惜玉,不會做強人所難的事情,所以即便你傷好了,我也不會對你如何的。三個月……如果三個月後你還沒喜歡上我,我會秉明爹娘,還你自-由。”
這裡宋衍稍微美化了一下原主,也是無奈之舉,況且區區三個月時間,顧惟不可能喜歡上他,自己屆時則有合理的借口,給顧惟和離書。
今天說這些話,也是為了讓顧惟安心,能在剩下的時間裡,和睦相處好聚好散。
顧惟看向眼前人的眼睛。
那雙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溫和,清明乾淨。
這番話,出自他真心。
宋衍願意讓他走。
在被打斷腿送到宋府之前,顧惟設想過種種可能,但任何一種可能……都不是眼前這般景象。
他這一生似乎總是運氣不太好,在乎他的人會離開他,對他好的人會背棄他,用儘了力氣去掙紮反抗,卻總是被命運作弄。
一次次墜入更深的深淵。
這是第一次,在他什麼都還沒做的時候,有人讓他知道,你可以不必努力,不必算計,不必隱忍,你甚至都不必說出口……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
是的,這就是他原本想要的。
隻要三個月的時間。
就能理所當然的離開宋府,不必付出任何代價,這樣的結果自是最好的。
是他之前甚至都不敢奢望的……
可是此刻他看著宋衍,聽他說出這番話,心底卻沒有得償所願的開心。
許久,顧惟低啞開口:“好。”
若你真的說到做到,這一次,我不殺你。
………………
不知道是不是藥膏的作用,宋衍後半夜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直接睡到自然醒。
昨天和顧惟說清楚了,讓宋衍心裡石頭放下了一塊,他希望顧惟留在這裡的時間,可以沒有後顧之憂,而不是日日提心吊膽。
而且安排好了顧惟的事情,自己也可以專心做正事了。
這幾天宋衍一心撲在家裡生意上,沒事就詢問一下董管事,月落城的生意進展如何了,董管事表示那邊進展順利,商隊已經成功到達了月落城。
這算是個好消息,宋衍讓商隊的人不必急著回來,先在月落城置辦產業,錢隨便花,不夠他會去和老宋說。
這是個緩兵之計。
要不了幾個月就會天下大亂,到時候即便自己不說,宋德遠也會想辦法逃難,而他們之前的部署,也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至於顧惟,這幾天時不時出去一趟,平時在家即使同睡一床,也沒有什麼話說,和宋衍算是相敬如賓了。
宋衍不在意顧惟出去做什麼,隻是讓下人多跟著一些,以防遇到什麼不長眼的人,但這回倒是沒有再遇到那種事了。
宋衍背上的傷也好的七七八八,每天都是忙到一沾枕頭就睡。
隨時冬宴臨近,宋衍難得有些緊張,許是神經繃太緊了。
這天晚上做了噩夢。
夢中戴著修羅鬼麵的男人一身黑色甲胄,手中魔劍殺意滔天,他出現在了宿明城的上空,一聲令下,千萬魔族如潮水般湧了進來,凡人修士仙人……任何人在這股洪流之中,都渺小的如同一個塵埃。
死亡以一種不可抵擋的姿勢,降臨在人間。
他拚了命的逃,帶著爹娘和顧惟,還有宋府的家仆們,但是他們太慢了。
雙目血紅的魔族來到他們的麵前,一刀一刀殺死了他認識的所有人。
鐘慧蘭沒有跟上來,踉蹌著摔倒了,宋德遠去攙扶鐘慧蘭,兩人被魔族一劍穿心……
他渾身都驚出了一身冷汗,驀然回首,發現自己還緊緊拽著顧惟的手。
所有人都死了,都死光了,但是他還有顧惟……
他至少也要護住顧惟。
他拉著顧惟拚了命的往前跑,身旁是屍山血海,倏的一旁出現一個魔族,刀光在他眼前掠過,但是他沒有停下腳步,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
隻是跑著跑著,不知為何心頭不安,似乎有哪裡不對勁,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拉著的隻是顧惟的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