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乞丐穿得破破爛爛,怯生生地仰望著莊嚴宏偉的殿宇、吊兒郎當的年輕師尊和一眾或慈祥或威嚴的老頭兒們。
這裡好,一看就能吃飽飯。
年幼的許無澈咧開嘴,大聲說好。
孩子還小,總不能苛待。師尊扣俸祿,與孩子不相乾。
掌門無聲歎息,收起靈火,抓著不著調的許子遊就是一頓胖揍。
接著掌門擦擦手,憐愛地上前摸了摸許無澈的根骨,正準備囑咐兩句你師尊不靠譜,有事來找掌門的話,誰知一摸,掌門一愣。
半晌,朔昀單獨拽著許子遊關上門又一頓胖揍。
挨了揍的許子遊成功收了許無澈當弟子,卻不肯受他的三叩九拜拜師禮。
許無澈懂事,回回領俸祿,先分一半給自己那站在畫櫥前流口水半天挪不動腳的可憐師尊。
許子遊感動至極。原隻想抓個弟子,偶爾敲詐點碎銀子,攢他個幾百年也能買幾幅名畫。不曾想這孩子是如此孝順。
他到底也算半個君子,感情一深,不忍逮著唯一的徒弟薅,時不時地也會自己出宗尋些賺錢的路子。
比如,畫兩幅畫貼在雇主大門上給人家辟邪什麼的。
日子清貧,倒也安穩。
但許無澈沒有行拜師禮。
少年性子單純,又初來乍到,想著既然師尊拒絕受拜,許是嫌規矩繁瑣,也沒什麼要緊的。
糟就糟在他天資綽約,卻偏偏是個凡間來的小乞丐。
上界修士尚且在修行中苦苦煎熬,他那樣低賤的出生,又憑什麼一飛衝天?
妒。
“你師尊連拜師禮都不受你的,定然是嫌棄你以前是個凡間的小乞丐哈哈哈哈!”
“你胡說!師尊很疼愛我的,他救我於水火,給我水和食物,教我學劍......”
“他隻是可憐你罷了!不是真心想收你當弟子!”
“你胡說!”
“那他為什麼不受你的拜師禮?為什麼?你怎麼不說話了!?說話啊!”
許無澈說不了話。
他被嘲諷過幾回,年輕氣盛,找上許子遊提著腦袋就要行禮,次次都被以各種理由回絕。
哪怕強行要拜,師尊也是抱起懷裡的畫作撒腿就跑,前往五湖四海遊曆,很久很久都不回來。
時間一長,許無澈也懂了。
他知道師尊並不嫌棄自己,也在悉心教導自己,斷不能因為旁人挑撥,就對師尊心生怨懟。
當從日常點滴看真相,而不是聽到所謂的真相,去扭曲地回顧過往的點滴。
於是,最後一次嘗試堵住作勢要逃的師尊時,許無澈認真請教了許仙君一個問題。
“師尊,弟子有惑。”
許仙君歎息一聲,終是停下腳步,摸了摸他的腦袋,“講。”
“若遇小人言語奚落,刻意嘲諷,胡說八道,弟子欲辨而不得法,該當如何?”許無澈眼神迷茫,語氣迷惘。
許仙君聞言站直身子,語氣也嚴肅起來,“無澈,為師問你。為何學劍?”
許無澈張嘴欲言,卻又無話可說。
他不知道。
“師尊以劍入道,我是師尊的弟子,自然也該學劍?”半晌,少年思索著說道。
許仙君搖搖頭,放下懷裡的畫,拉著許無澈席地而坐,“你尚且年幼,仍在摸索,不明也正常。那為師最淺層的道心,便先借你一用。”
就這樣,許仙君花一個時辰,講述了自己從凡人一路自學劍術,拜入太極宗的勵誌經曆。
說完,許仙君慈愛地望著自己的徒弟,“無澈啊,你先前提的問題,如今可悟出解決方案了麼?”
許無澈悟性極高,試探性地說了一個字。
仙君笑著點點頭。
自此之後,再有家夥對著許無澈出言不遜言語嘲諷,許無澈——拔劍就是乾,統統痛扁一頓!
絕對的強者不需要任何辯論。
打完渾身舒暢,氣都喘順了。再也沒人敢提一個字的不滿,半個字的乞丐,一筆畫的嫌棄可憐哈哈你師尊不要你啦。
元窈就是這個時候認識許無澈的。
那天她新官上任正在宗內巡邏,頭一抬,就見許無澈橫掃暗夜痛扁同門。
她連忙上前嗬斥,一番原委了解過後,連忙退後喝彩。
這是毆打麼?
不,不是。
這是言語切磋疊加拳腳切磋。
既然那個出言不遜的家夥不受處罰,那出拳不遜為什麼要受處罰?
這是修界。吃顆好丹藥,物理攻擊嘎嘎痊愈。
但精神攻擊卻隻能自愈,扛不住,就是永恒的創傷。
元窈平靜看著,事一了,拽著許無澈就往執法堂走。
許無澈不掙紮也不解釋,閉上眼任由她拽著,可再一睜眼,看見的卻不是刑具,而是一雙白皙細膩的小手。
“等你通過了執法堂的考核,我們就一起共事吧。”元窈笑著向他伸出手。
“許仙君每次出門前,總不忘囑咐仙君長老們幫著照看照看你。我私心想著,沒有什麼比放在身邊更方便照看的了。”她說著,嗓音清甜,語氣溫柔。
“彆害怕,執法長老會喜歡你的。”
元窈記得眼前的這位少年。
許仙君不在家的時候,他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吃飯一個人,練劍一個人,被欺負了悄摸哭也一個人。
像沒有家的孩子。
許無澈愣愣地注視著那雙瓷白的小手,神色迷惘失落,“可是我打人了。”
元窈搖搖頭。
“是捍衛。”
她動作輕柔地牽起他茫然無措的手,一把拽著他往光明的執法堂大殿裡去,“不是打,是捍衛。”
捍...衛?
那一天,許無澈的道心有了細微的變化。
從向外的進攻,化為了對內的捍衛。
有人進攻是為了進攻。
有人進攻,為了捍衛。
萬物複雜,手段隻是最淺層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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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君的山頭緊挨成丹峰,隔三差五就有成堆的‘暗器’飛進去。
今日爐明日炭的,防不勝防。
師徒倆一合計,乾脆就租給了成丹峰。一個住在山洞裡,一個搬進內門弟子院裡。
月色朦朧。
許無澈被元窈推進房門,歡歡喜喜跑去睡覺。
姑娘輕笑一聲,邁出院落,與江問霽一道往西苑的住處走去。
夜晚的石鋪小道藏於林間,幽靜清冷。
身旁少年容色清貴,身染藥香。
元窈不由側頭望他,眸中多有擔憂,“你的傷還好麼?”
半月前,江問霽突遭襲擊,重傷昏迷。
雖然太極對外皆稱劍尊閉關,但身為執法堂的刑首,元窈多少還是聽到些內情。
江問霽聞言思索片刻,輕輕搖頭,“無妨的。”
天道對他的絞殺從未停止。
隻是此次時間實在湊巧,像是急著在元窈渡劫之前拚命將他儘快斬殺一般。
少頃,元窈抵達住處,轉身將遊吟劍交還江問霽。
院落偏僻,左鄰寒塘,愈發寂寥。
江問霽接過長劍封入劍鞘,低頭直視姑娘的雙眸,於正事上並不繞彎。
“元窈,從你踏入太極宗的第一日,我便屬意你傳承劍道。”
他的神情鄭重,眸色深深,“如今,你可願成為我的弟子麼?”
【宿主,您與男主的主線束縛已斷,可以答應哦。】
元窈指尖微動,唇齒輕啟,少頃,還是搖了搖頭。
“德不配位,會出大問題。同樣,如今我靈根受損,前路坎坷,收為弟子隻會給你招來非議和無端揣測。”
江問霽斂眸,抬指摸了摸劍柄,“我並不在乎非議。”
“但我在乎。”元窈抬起頭,坦蕩與他對視,“當年入宗,天賦極佳的元窈足以匹配傲視群雄的問霽仙君。如今,靈根受損的元窈,也有本事憑自己的力量扭轉局勢,光明正大地登上劍尊親傳弟子的寶座。”
江問霽呼吸放緩。
他在這雙清澈的杏眸中,睹見了無畏前路的曙光。
月色溶溶,掩住加速跳動的心臟。
“好。一月後的四宗聯試,我等你。”
元窈勾唇淺笑,雙手交疊,恭敬行禮,“多謝劍尊。”
乾坤未朗,那便破局扭勢,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