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知道這是我的國中同學,我會以為他是這老房子的老主人,坐在木頭椅子上,一天過一天的,等死。
許久,他放下茶杯,瓷杯碰到玻璃桌麵,發出清脆的聲響,讓我的不安更多了幾分緊張。
「我不知道。」阿晉張開自己的手,看著。
我看著他的動作,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
「我醒來後他們就不見了。」
他的話讓我更疑惑了。
忽然,他抬頭看我,目光閃閃爍爍,讓我有幾分害怕。「阿晉?」
「我老了是不是?阿靜,我老了是不是?」他顫抖的聲音讓我跟著他抖了起來,他站了起來,拄著柺杖,一抖一抖的往我走來。
「喂!你、你還沒跟我講到底怎麼回事!」我也站了起來。
或許是我這動作太粗魯也太突然,阿晉停了下來,像是看見大象的小兔子,他畏縮的退了幾步,那姿態讓我感到幾分不忍和悲傷。「阿晉?」
他喘了口氣,乓的把拐杖扔了,扶著桌子,坐回原本的位置上。
「你國二就轉學了。」他淡淡的說,那淡淡的口吻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阿晉一直都是個風風火火的人,他講話總是像雷公那樣大聲,像閃電那樣批哩趴啦的快,哪裡聽過他用這種口氣講話?
「我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就等當兵。」他繼續說。「當完兵回來,我在工業區那邊一個小工廠當小弟。」
我凝視他隨著講話而一上一下起伏的皺紋,昏暗的燈光讓我都快看不清楚他的樣子了。但即使開燈,我也看不清楚,因為他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阿晉。
「本來很好的。嗯……你知道我媽一直有賭博的習慣,有一天回來,她跟我說她求到一個石頭,那個石頭可以保佑我們家賺大錢,我當然不信啊,不過我媽信得很,簡直把那個石頭當玉皇大帝來拜。」他哼笑了聲。「說來也很怪,自從那天以後,她逢賭必勝,號稱瑞芳賭後。」
我沉默著,對他幽默的話語絲毫不感到有趣。
要知道,這種賺偏財的方法和養小鬼沒啥差,誰知道會發生什麼邪門的事情。
就見阿晉繼續說道:「那樣子的光景也沒維持多久,她還是贏,越贏越大,從瑞芳玩到基隆,又從基隆玩到八堵,就這樣到處去賭,我們家是越來越有錢……」他忽然咳了起來,很急很用力,像是要把內臟都嘔出來那樣的咳嗽。
我緊張的跳了起來,趕緊去給他拍背順氣。
他揚手示意沒關係,要我別擔心。
等氣順了些後,他喝了口水才又說。「可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身體越來越奇怪,照理說當完兵的人,又隻有十幾歲,應該體力是最巔峰的,可是那陣子開始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沒體力,越來越累,眼睛越來越模糊,去看醫生去拜拜都沒用,怎麼樣都沒用、都沒用……」阿晉捂著嘴,低鳴著。
那哀切的聲音,使我感受到他的絕望。
像一直要斷氣又不甘心的烏鴉。
「有一天早上起來,我發現家裡的人都不見了,我老媽留了個紙條給我,說我這怪病怕會傳染,他們不想和我住一起了,就帶著錢去南部找我大哥,我、我……我很不甘願啊!」他把頭埋在手掌中,縮在一起。
他的樣子,讓我覺得好像他等等就會把自己縮到變不見了。
「那那顆石頭呢?」我問。
他愣了愣,慢慢的抬起頭。「石頭?」
「就你媽帶回來的石頭啊,也帶去南部了?」
阿晉神色忽然恍惚了起來,像是作夢那樣。「石頭、石頭……」
我被嚇了一大跳,用了的搖了搖他肩膀。「欸、欸!」
他才大夢初醒那樣的張大眼。「石頭?喔對石頭!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再沒找到那顆石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媽帶走的。」
「阿晉,你……常像剛剛那樣嗎?」
他沉默下來,又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隻是這次是很大一口,像是要鎮驚一樣。「最近越來越常,我隻要想到那顆石頭,就會變的很暈。你、你也覺得是那個石頭害的?」
這我一點都不敢肯定。
我嘆了口氣,拍拍阿晉的肩膀。
他回我一個苦笑。「好啦都要十二點了,去睡吧,你睡我爸媽房間吧,他們東西都收走了。」
我點點頭,不敢問為什麼不和他一起睡。以前我來他們家都和他擠他那張破床,雖然小,可是還是很快樂,兩個人會在床上打來打去踢來踢去,搞到他媽抓狂來罵人才甘願乖乖睡覺。
簡單的洗了個澡,阿晉已經去睡了,我看著他的房門,感到無比的悲傷,卻又無可奈何。回到亮著小燈的房間,我環視著。
房間內側有張雙人床,床上鋪上了簡單的棉被,床一邊是梳妝台一邊是窗戶,窗戶外是隔壁大樓的灰色牆壁,有些青苔。
上了床,我把帶了些黴味的棉被蓋上腦袋。
那個晚上,我做著夢,夢到國中的時候。夢到阿晉還很健康的樣子。
那個健康的阿晉灌籃,漂亮的落地,轉過頭對我露出大大的笑容,忽然,那個笑容扭取了,像是照片被扭動,整個都歪掉。
我愣了一下。「阿晉?」
「哈哈,幹麻?」那個歪著臉扭著笑的阿晉向我走來。
咕嚕
咕嚕
咕嚕
我耳旁傳來泡在水中吐氣的咕嚕聲。
我瞪大眼,阿晉臉發著綠。
咕嚕
咕嚕……
水灌進鼻腔湧進氣管的感覺。「晉、阿晉……」我艱難的喊著。
「幹嘛啦?你叫好玩的喔?」
那個阿晉還是自顧自的笑得很開心,他越笑,臉就扭得越厲害。
我痛苦的想喘口氣,卻沒辦法。突然,我耳邊傳來很輕很輕的笑聲。
嘻嘻
是小女生的笑聲。
啪的,我張開眼睛,然後尖叫。
我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小女生坐在我身上,依然嘻嘻的笑著。
我想叫,可是叫不出來。
我他媽的膽子要嚇破了可是我還是知道我現在被鬼壓了。
「嘻嘻。」小女孩笑的很甜美,如果她臉沒發青,我會發自內心讚美她是個有為的小羅莉。
幹!他媽的為什麼!
小女孩笑著,笑著,笑著,然後臉和阿晉的臉一樣,扭曲了。
我還是想叫,但我依然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忽然,床旁邊的窗戶發出啪、啪,泥巴甩上牆壁的聲音,麵糊甩在桌上的聲音。
小女孩的笑停止了,她轉過頭去看,然後尖叫。
那尖叫一點也沒輸給醫院那個嬰靈。
我想把耳朵捂住,但沒辦法動。
很快小女孩爬走了,像是蜘蛛那樣,以奇怪的姿勢和詭異的快速爬走,我餘光看見她進到衣櫃內。我動了動手指,驚喜的發現我可以動了,趕緊爬起來,轉過頭,我再次瞪大眼。這次我依然想叫,可是沒發出聲音,我嚇到叫不出來,隻能發抖的要往後退。
玻璃上掛著一個女人,她濕漉漉的手不停拍打著窗戶。
啪!啪!
像爛泥巴甩上了牆的聲音。
她在外麵,我知道她想進來,我顫抖著,想逃跑卻一點力氣也沒有,隻能瞪著窗外的她。手腳越來越冷,忽然,我耳旁又傳來咕嚕聲,我的背脊一陣麻,眨了眼,我發現我在水裡麵。
窗戶外的女人對我笑,露出白白的牙齒。
咕嚕咕嚕咕嚕……
那女人像魚那樣,穿過窗戶,遊到了我的旁邊。
我屏住呼吸,感覺樹枝般的東西撫摸著我的臉。白色的衣襬飄在我的眼前,很快那女人湊到我眼前,可是那和我剛剛看的有肉有臉的女人不同,我眼前的,隻有一架枯骨。
那臉是要爛不爛的。
轟的,我腦中響了一聲,接著沒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