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倆人都沒睡好。
隔著一堵牆,淨擱那兒翻來覆去的。
陳多給枕頭的布料都要攥薄了,睡不著,就開始腹誹孟呈安,覺得還是怪這家夥跑來得太突然,又太晚,躺到床上的時候已經三點多了,可腦子還因為緊張,而興奮著。
自然難眠。
忘記是什麼時候,才迷迷瞪瞪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
懶腰伸一半的時候頓住了,陳多身形凝固,昨夜的畫麵倒流似的湧入腦海——
孟呈安在隔壁呢!
千裡迢迢地跑來找自己了。
還告白了!
懸在空中的手悄然縮回,陳多慌亂地把翹起來的頭發壓下去,赤著腳就朝外跑去。
門一開,孟呈安在沙發上坐著呢。
穿著晾曬過的衣服,沒看電視,也沒玩手機,可能是為了打發時間,拿著張超市的推銷廣告在那看,聽見動靜才站起來:“早。”
“衣服乾得還挺快,”陳多笑著上前,“怎麼不叫我?”
“怕你沒睡好,”
孟呈安把那花花綠綠的紙放下:“我在浴室裡,用吹風機吹了一下……餓了嗎?”
他早就醒了,洗漱後,就躡手躡腳地在客廳坐下,旁邊鞋櫃上散著幾本書,沒經過陳多的允許,孟呈安不會去隨意翻閱,就拿了張廣告單看,等待的這會兒時間,上麵的蔬菜賣多少錢都快背下來了。
“有點餓……哎!”
陳多拉住孟呈安的胳膊:“不用做,咱們出去吃。”
孟呈安看著他:“好。”
都聽你的。
對於他而言,能這樣看到站在自己麵前的陳多,就像是在做夢一般。
孟呈安是個不信鬼神的人,他自小就跟愛玩鬨的孩子不一樣,話少,不招搖,喜歡悶頭做事,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們班主任生病了,很嚴重,那是位年輕的女老師,總是每天換不同的衣服,漂亮又愛笑。
大家開班會,說咱們給老師送禮物吧,去看看她。
都是小孩子,亂七八糟地嚷嚷,有寫明信片的,有做花環的,還有疊千紙鶴的——孟呈安不太明白,問自己的同桌,疊這個做什麼呢?
同桌認認真真地折起紙張,說他要拿去送給菩薩,菩薩會聽到的!
孟呈安沒吭聲,回家的路上,旁邊的田地剛被釘耙犁過,泥土像大海的波浪一樣,翻出散落的麥秸和草籽。
“菩薩,”孟呈安聲音很小,“求你保佑老師。”
他不知道該送什麼東西,從樹上摘了很多新鮮的柿子,裝在自己書包裡,背著去了學校,背著去了醫院,送到老師的病床前。
確切來說,也不能用“前”這個字。
因為屋裡圍了很多人,他站在最後麵,擠不過去,那時候個頭還沒來得及竄起來,隻能踮著腳,從熙攘的腦袋中,試圖看一下老師的臉。
可是那個假期結束,老師還是沒能好起來。
難道菩薩沒有聽見嗎?
孟呈安不明白,也不知道該去問誰才好,他隻是沉默地看家門口的果樹,上麵掛滿了紅彤彤的小柿子,喜慶極了。
他一天天地長大,經曆過挫折和險阻,麵對過無數沒來由的惡意,孟呈安習慣一個人去扛了,開車的時候,彆的司機都會買“出入平安”的車貼,而孟呈安沒有,他不相信這些。
怪石嶙峋的山崖下,無論野獸的叫聲多麼可怖,他都不害怕。
心裡沒有掛念。
而此刻,當孟呈安和陳多對視,看到對方眼眸裡的笑意,和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指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幸運。
若是貪心祈求的話,就是求菩薩保佑——
能讓自己得償所願。
那點皮膚的接觸,結束地很快。
陳多放開對方:“你等我收拾一下,帶你出去吃!”
“嗯,”
孟呈安點頭:“跟著陳老板,有好吃的。”
他知道陳多是做服裝生意的,偶爾聊天的時候,也會開玩笑叫對方老板,陳多就跟著瞎起哄,說那要不要來跟我混啊,老板罩你,保你吃香喝辣。
孟呈安就笑著說好。
但現在,這個稱呼落在陳多耳朵裡,就變了點意思。
他匆匆地收回目光,摸了下發燙的臉頰,覺得還是怪孟呈安。
乾嘛嗓音這樣微啞,怪撩人的。
“今天不用上班嗎?”
下樓的時候,孟呈安環顧著樓道的環境,稍微蹙起眉頭。
昨晚來的時候心潮澎湃,沒注意到老化的電纜,不達標的消防配套,還有長期無人打掃的煙頭——是老小區,陳多買房那會錢不太夠,隻圖了個上班省事,沒過多關注居住的硬件設施,因此這會也不怎麼在意,滿腦子都是要帶孟呈安去哪裡玩。
“不用去,我交代過了。”
初冬陽光溫暖,照得陳多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他走出樓道的瞬間轉身,歪著頭看向對方。
“所以,我今天一整天,都是你的。”
-
早餐在小區外麵的餛飩攤,招牌不大,口氣不小,龍鳳鳳舞地寫著三個大字:千裡香。
陳多和孟呈安麵對麵坐下,老板娘利落地探頭:“吃什麼?”
“兩屜小籠包,茶葉蛋,還有兩碗餛飩!”
陳多抽出筷子:“留點肚子,等會還有彆的呢!”
他都想好了,孟呈安第一次來這裡,總得帶人到處地走走逛逛,市郊那兒有個不小的動物園,離博物館也很近,下午的時候可以去池塘撈魚,活蹦亂跳的魚遞給岸邊餐館老板,沒多久就能做出一桌美味。
還有他們這裡的特色燒烤,味道相當不錯,孟呈安一定會喜歡。
想到這裡,陳多突然遲疑。
孟呈安要在這裡待多久呢?
他抬眸看向對方,正好撞上一雙漆黑的眼眸。
很專注,對周圍的一切都熟視無睹,天大地大,似乎隻有自己的倒影。
陳多的心跳得有點快,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
“啪嗒——”
“餛飩和包子好了!”
熱氣嫋嫋的香味驅散了心中的悸動,老板娘麻利地用圍裙擦了下手:“辣椒醋自己放啊!”
孟呈安遞來洗過的瓷勺:“小心燙。”
餛飩薄如紙片,在漂著紫菜的湯汁中幾乎呈半透明的狀態,一口下去,滿口鮮香,再加上切得稀碎的蛋絲和蝦皮,腸胃被喚醒,整個人都舒坦了起來。
“哎,陳多?”
略微陌生的聲音從後麵傳來:“你也在這兒吃啊!”
陳多轉過身去,一看,是自己之前在飯局上認識的一位朋友,平日裡沒什麼往來,但見麵的時候也能說上幾句話,剛吃完,正使勁兒扯門口的餐巾紙呢。
“嗯,早上起來晚,懶得做了。”
陳多笑笑,沒打算繼續嘮嗑,結果對方非但不走,反而湊近了他,一雙細眼睛裡閃著促狹的光。
“讓你家那口子給你做唄……話說梁老板怎麼不在啊,放心你一個人出來?”
孟呈安給筷子放下了。
那人才發現似的,驚呼一聲:“呦,這位兄弟是?”
陳多用紙巾擦了下嘴,表情淡定。
“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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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多的長相,很容易讓人產生一些誤解,覺得他好拿捏。
其實他這人特小心眼,不願意吃虧的。
吵起架也很厲害。
“不開心?”
光影斑駁,路邊鋪著厚厚的梧桐落葉,踩上去發出輕微的聲響。
孟呈安搖頭:“沒有。”
陳多笑了起來:“那就好。”
剛才對方說這些話,明顯不懷好意,那他也沒必要再講什麼客氣,現在想來,應該是曾經的一場合作中有些小摩擦,竟被記恨到了現在,陰陽怪氣地出言不遜。
還說什麼梁老板放心你一個人出來嗎?
滿嘴胡言。
陳多從沒靠梁樂給自己爭取什麼。
可這話說的,給他形容得仿佛被庇佑的溫室花朵。
孟呈安問:“你呢,有沒有不開心?”
陳多隨意地抬眸:“他配嗎?”
能讓自己願意罵上一句,都算是給他臉了。
再說了,梁樂現在在陳多心裡,完全起不了任何波瀾。
剛剛分手那會兒,梁樂還時不時發來信息,或者求朋友幫忙說些好話——對方似乎牽扯到了些麻煩事,沒有過多的精力來求複合,隻是隔段時間就要騷擾一番。
一會兒說自己錯了,一會兒發誓以後的忠誠。
陳多拉黑後,權當沒看見。
可消停沒多久,梁樂換著號給他打電話,開始指責陳多的狠心。
鬨得陳多真有些煩了。
“梁樂我告訴你,你這些年在外麵的手腳不一定乾淨,你再繼續糾纏,彆怪我跟你魚死網破。”
對方果然噤聲。
他知道陳多乾得出來。
這些話,原本沒有跟孟呈安講過,他倆聊天的時候,也多少地避開了陳多的感情生活。
但這會兒,兩人之間的性質已經不同了。
陳多撓了撓自己的臉頰,聲音很小:“孟呈安。”
“嗯?”
對方立刻垂眸看來:“我在。”
說好了等公交車一塊兒去市郊動物園,結果倆人順著路一直走,都沒停,活像小學生春遊,陳多還好,兩手空空,孟呈安還拎著一兜子的糕點,是剛經過店鋪,陳多提了一嘴說好吃,他就買了一大兜。
“梁樂是我初戀,我倆談了三年。”
陳多語速很慢,也很認真:“那時我還在讀大學,最開始對他沒啥感覺,然後……他追的時間還挺長,我覺得人還不錯,便答應在一起了。”
“也鬨過些矛盾,都很快過去了,也可能因為我倆聚少離多吧,畢業的時候爺爺去世了,他事業正忙,而我這邊剛起步,整日累得跟狗攆似的,每天就是匆匆打個電話,所以其實他出軌,我也有錯誤。”
孟呈安立刻接話:“這不能怪你。”
“嗯,”陳多坦然地點頭,半開玩笑,“我也隻是說說。”
他理所當然的模樣,眼角微挑:“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我都講給你聽。”
孟呈安站住了。
冬日的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蔭,落在男人寬闊的肩膀上,工作日的上午,載滿梧桐的路上好安靜,隻能聽到頭頂有飛機駛過,劃出很長的一道線狀白雲。
“我想知道,你什麼時候願意去柏城看看。”
孟呈安輕聲細語:“冬天下雪的話,會很美。”
陳多也站住了,仰頭看著對方。
他倆真的很不相像,無論是身高體型,還是膚色樣貌,都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
偏偏在性子上,又出現了彆樣的矛盾,陳多長得乖巧漂亮,可說話不饒人,行動力強得像急著求偶時築巢的鳥,孟呈安呢,看著五大三粗壯碩魁梧,但說話不緊不慢,目光也很是溫和。
此時向他提出邀請,想一同看雪。
陳多原本打算含糊過去,說看情況而定,但對著孟呈安的眼睛,就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或許心動,真的有如命定一般。
“年前吧,”
他仔細地想了想:“冬天服裝利潤高,連帶著要準備春裝上市,所以隻能抽出兩天的時間……或許等到夏天呢,那時候淡季,我能去找你玩。”
孟呈安垂著睫毛笑了,拿陳多剛才的話來學舌:“彆,我也隻是說說——”
陳多愣住,眼睛瞪得很大。
“不舍得讓你跑,這麼遠呢。”
他從兜子裡掏出糕點,是掉渣的老式綠豆糕:“柏城的冬天會下雪,你這裡的冬天也很美,所以我跑就行。”
陳多不樂意了,沒接那塊綠豆糕,伸手去掐人家胳膊:“好哇,你逗我!”
孟呈安什麼人呐,走夜路跌跟頭乃至縫針的時候,都能麵不改色的男人,這會兒轉了性子,變得嬌氣怕疼,躲著陳多的爪子,笑著說痛。
那陳多就更起勁了。
男人的小臂結實有力,捏起來感覺硬邦邦的,下手的時候不夠儘興,陳多壞心眼兒,故意去撓孟呈安的手臂內側,下一秒,腕部被扣住,再輕輕一拉,他整個人都踉蹌著往前,幾乎要栽進對方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