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氣，我喜歡陪你聊天，隻要你想，隨時都可以，聊多久都可以。”

他舉著電話遲遲舍不得放下，卻還是貼心地說了句： “檸姐，你先掛吧，回去早點睡，明天見啊。”

“好，明兒見。”

耳邊即刻傳來一陣忙音，霎時空曠，世界虛無。

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屏幕，他笑了笑，心滿意足。就在剛起身準備走回樓道的那刻，手機一陣短促的震動，他拿起一看，是來自她的消息，屏幕上短短八個字直擊他的心弦：【各自努力，頂峰相見。】

他愣在原地看著屏幕很久很久，她輕柔夢幻的聲線還繞著他的耳廓打轉，隨之而來的無聲的文字更像一句滾燙又明亮的承諾，四分五裂化作斑駁的光影，照射進少年的心裡，燎原了他的野心，點燃了他的夢想，至此成為兩人之間不可分割的羈絆。

等他回過神來時，額頭上和手心裡都沁滿了汗珠。來自遠方希望的嗡鳴聲依然不絕於耳，長夜漫漫，很久不能消弭。

**

說出口的話就一定要做到，桀驁不馴的少年到底言而有信，曾經答應過女孩的話終於在次年兌現，他們相伴而行，一起走向了遠方的賽場。

榮歸故裡的奧運意義深遠，萬眾矚目，首次參加奧運的小將臉上依舊稚氣未脫，卻懷揣著滿腔的孤勇和熱血，劍眉星目的眉宇間淩厲銳氣，渾身上下帶著股沒來由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心無旁騖地選擇一往無前。

他和孟霖的雙打組合，在經曆過隊內的那場殘酷到黑白顛倒的“生死戰”後劫後餘生，最終在奧運賽場上披荊斬棘，豔驚四座，拿下了那枚被寄予太多期許的男雙金牌。

贏下最後一個球的刹那，他渾身如火一般燥熱，繼而深吸一口氣，沒有呐喊也沒有歡呼，隻是如釋重負地跌進孟霖的臂膀，在全世界麵前緊緊相擁。

晃眼的閃光燈下，他無意間看向一片潮紅湧動的觀眾席，人海茫茫中他隻一眼就看見了張玥檸，在所有人都站起身為他們歡呼雀躍之時，她還是那麼安靜地站在人潮裡，和他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為他鼓著掌，露出了動人的笑容。

昨日的她已和吳娜在女雙賽場奪冠，於他而言，「頂峰相見」四個字已是最好的腎上腺素，根本不需要鞭撻，已然拚儘全力。

過去的煎熬和苦痛暫時告一段落，他的職業生涯終於迎來曙光，他和孟霖被整場喧鬨的氛圍緊緊包裹，盛大的歡喜將他們持續淹沒，眼前夢幻般的場景色彩繽紛，榮光無限，鮮衣怒馬的少年帶著一臉青澀，歡喜地站在孟霖身旁，兩人攜手共同踏上全世界最高的領獎台，聽著耳邊奏響的國歌，看著場館上空位於中心位置的鮮紅的國旗，他恍如隔世，也感慨萬千。

麵對記者采訪時，孟霖眼眶通紅哭成了淚人，心情激動幾近失聲，如此失控的情緒想必也隻有共同經曆過那段黑暗日子的程啟鋒能感同身受。而他向來不大習慣在外人麵前落淚，強裝鎮定接受采訪，卻在接到記者遞過來的那封來自父母的家書後，終究躲不過那份複雜情緒的突然來襲，險些在鏡頭前失了語。

采訪結束，孟霖的眼圈依舊紅透，他重重地拍了拍這位生死之交的臂膀，觸碰間劇烈的顫動竟讓他一時分不清是來自孟霖的肩背還是自己的掌心。他們並肩穿過現場蜂擁的人海，繼續相對無言，很久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誰能想到，他們今天能奪下這個冠軍，當初就連參賽名額都是從朝夕相處的隊友手中生生搶下來的。而回想起四個月前那場異常慘烈的隊內生死戰，兩人還是心有餘悸，膽戰心驚。

奧運之前，在率先確定了吳赫與康淩昊這對參賽組合後，剩下的一對名額在程啟鋒與孟霖、尹昇與吳亮琦之間遲遲懸而未決。

在教練組舉棋不定幾天後，總教練崔澤輝將他們四人叫到一起： “你們想不想打場球來決定，打的話你們有主動權，如果不打我們教練有選擇權！”

誰承想他的話音剛落，四人幾乎異口同聲達成共識： “打！”

當然要打，命運總得掌握在自己手裡。

自四月關起門來的那場決定命運的生死戰開始，那段高壓又灰暗的日子，對於他們四人來說，永生難忘。

那是一場史無前例又令人窒息的隊內循環賽，他們白天打比賽，晚上發燒到上吐下瀉，次日去醫院打吊瓶，打完了再接著打比賽。

在那個壓抑又疼痛的春天裡，在那場黑暗又殘酷的廝殺中，多少個日日夜夜，四人雙眼發紅，數日來的空氣裡始終混雜著每個人情緒裡的絕望與悲憤、痛苦與不安，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甘願退卻。

那場比賽沒有被記者收錄一個鏡頭，卻還是有著被載入史冊的悲壯。

最終的賽果4:2定格，程啟鋒和孟霖贏了。比賽結束，一片寂靜，沒有歡呼，甚至沒有言語，包括在場邊負責翻分牌的李國亮在內，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淚。

末了， “這大概就是命吧...”

尹昇的一句話簡單帶過這段日子裡所有的驚懼和苦難。程啟鋒無奈又心痛地看著並肩作戰的隊友，看他眼眸裡的孤獨與倔強，看他周身的不甘與恐懼，看著他滿腔的豪情與傲骨被競技體育的殘酷逐漸蠶食，最終隻能一笑而過，將此生未完成的遺憾交給更年輕的一代。

“你們一定要帶著我們的希望，把金牌帶回來。”

語畢，尹昇的目光裡帶著滿滿的壯烈和悲情，讓程啟鋒至今回憶起依然悲喜交加，也足以讓他終生銘記，以致於那一刻他無法控製住自己不斷加速的脈搏，在安靜的啜泣裡說不出一句話。

終於在對方眼睛裡的光徹底熄滅前，他紅著眸子輕輕點了點頭。

過往經曆過的所有委屈都變成了藤蔓瘋長，他們帶著上一屆奧運冠軍尹昇和吳亮琦的希冀，也心懷全隊的期盼，堅定走上奧運雙打賽場。

如今，在經曆吳赫、康淩昊組合的爆冷出局及孟霖單打的慘敗後，他們這對男雙終於在奧運賽場上殺出重圍，同樣是一場4:2的比賽，將所有人寄托在他們身上的重任圓滿交付。

贏下這枚金牌靠的絕不僅僅是今日短暫的一瞬，四個月以來經曆的所有畫麵，就像一場夢，一幀又一幀地在眼前呼嘯而過。

明亮的夢境裡，黯淡一點一點在消失，他看見了自己與隊友的浴血奮戰和咬牙堅韌，看見了自己的奧運冠軍夢想在一片潮紅的人海中實現。而夢境裡忽然被一道光束融進一絲彩色，世界變得更加絢爛無比，他看見了守在遠方儘頭等待他的張玥檸，她魂牽夢縈的麵容逐漸在迷霧中慢慢變得清晰，直到他終於衝破荊棘與她的目光相遇，方才發現她眼裡那抹燦爛的光彩在此刻隻為他而閃亮。

他依稀記得在生死戰結束之後第一時間收到的來自她的短信：【恭喜。】

短短兩個字，卻給予了他灼人的深刻與沉淪。

此時，他的目光隨時隨地環顧著全場上萬的人海，隻想再看一眼她。

在這一裝載著盛大喜悅的一刻，他虛妄地想，如果能在此時抱一抱她該多好。

他知道，這段日子支撐著自己頑強走下來的，除了自己對奧運冠軍熱烈又執著的渴望，還有一部分都來自於她對他說的那句：「頂峰相見」。

**

相比他的突圍，張玥檸的金牌幾乎摘的沒有懸念，可她的命運卻也有著和他如出一轍的相似。

吳娜不僅是橫亙在她麵前最高的一座山峰，也是四年前奧運單打金牌得主，這次原本被寄予希望有望衛冕的她竟意外在1/4比賽中敗北，其他隊友也相繼爆冷淘汰。

作為四強席位中僅剩的一名中國選手，張玥檸頭頂高壓，同樣承擔著單騎救主的重任，成為女單賽場上唯一的孤膽英雄。她的那場決賽堪稱經典，一個乾脆利落的4:0，自信活力的她在贏下最後一個球之後終於對著全世界露出燦爛靦腆的笑容，她握著小拳頭舉過頭頂，對著所有人致意，全場再次沸騰。

而她最終也憑借著單打和雙打雙料冠軍的至高榮耀開啟了屬於自己的新時代。

程啟鋒和大家一起坐在觀眾席上看完了整場比賽。他沒有讓身邊任何一位隊友察覺到，雖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比賽，但他還是在觀看的過程中緊張得目不轉睛，最後手心都出了汗。

他為她開心，為她驕傲，內心卻止不住地湧上一陣陣酸楚，他還隻是她的小陪練，暫時還夠不上單打資格，暫時隻能和彆人共有一番天下。雖然都是奧運冠軍，可一枚雙打金牌遠不及單打金牌來得更有分量，所以他能體會此前孟霖單打被淘汰後不能自已的痛苦，也能感受到自己此刻在她麵前的渺小與卑微。

他看著她身披國旗走過主席台和觀眾席，跟著隊友隨口喊出的她的名字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落入了歡呼的海洋中，就像他的存在一樣微不可察，看著她擁抱梁鬆、看著她和其他隊友們握手、看著她被記者的攝像機和閃光燈一一包圍，他笑了笑，在全場一片喧鬨的繁華裡，轉身緩緩離開了坐席。

“嘿，你這是要去哪？”

他剛走過運動員的混采通道，突然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出現在了身後。

他轉過頭便看見剛剛被眾星捧月的女孩出現在他眼前，臉上的笑容依然隻增不減，栗色的頭發在燈光下更顯耀眼。

他愣住了，偏頭傻笑著： “你...你怎麼來啦？你不是在...在接受采訪嗎？”

“結束啦，”她的語氣裡是罕見的輕快： “我就不喜歡露臉，人太多了也鬨騰，我趁機趕緊跑出來了。否則還不知道要被留到啥時候。”

“也是啊，”他在周遭喧囂的環境中隻覺天旋地轉，腦袋裡更是一片空白，半天擠不出一句話： “對...對了，還沒恭喜你呢...”

“謝謝，你也同喜，”女孩整了整身上的球包，撩了一下頭發，回頭瞅了眼身後，輕聲對他說道： “比賽都結束了，我準備去海邊走走，你要不要一起？”

“好啊，好主意。”

她說今兒開心，有點想喝酒，他便買了啤酒跟她一起去了海邊。

同是第一次參加奧運的兩人，繼而在這浪漫迷人的異國他鄉雙雙奪冠，此時的他們選擇偷偷避開所有教練和隊友，鮮活靈動得仿佛兩個貪玩的孩童，隻想短暫卸下肩上來自國家沉重的壓力和重擔，灑脫肆意地享受一回難得可以撒歡玩樂的時光。

走在海邊，她出神地望著天邊漸漸落下的夕陽，纖長的睫毛此刻正在陽光的照耀下跟隨臉上淺淺的笑容輕輕抖動，仿佛無根可依的蒲公英，夾雜著喜悅，卻又帶著一絲絲的愁緒。

她忽地轉頭看向她，柔聲道： “程啟鋒，我要謝謝你，我今天的這個冠軍，有你一半的功勞。”

她突如其來的感謝讓他有些手足無措，他撓著頭，雙頰在海風的吹拂下持續發燙卻依舊難掩內心的喜悅，他不好意思地淺笑道： “彆這麼說，這個冠軍是你辛苦努力這麼多年得來的結果，實至名歸，你值得。”

“你也值得，”她輕描淡寫，嘴角掠過一絲溫柔繾綣的笑意，她舉起手中的酒罐對他道： “這杯酒，祝你，祝我，也祝我們，今後的每一次相見都在頂峰。”

她的話語像是一道耀眼絢爛的彩虹，帶給了他所有希望的光芒，他鼻息漸熱，忍住內心情感的翻湧，舉起啤酒和她手中的輕輕觸碰： “好，檸姐，我一定加油，我們一起努力，等待下一個四年。”

後來他們脫了鞋襪一起在海邊歡快地走著。

他從小在海邊城市長大，他對每一片海都有著特殊的情感，這也是他第一次在經曆了奧運奪冠的喜悅後，在異國他鄉輕鬆愜意又毫無顧忌地感受海浪的風情。而她迎著海風儼然也是一副快樂熾熱的模樣，除了同樣帶著奪冠的興奮，他固執地想她應該和他一樣，也是從心底熱愛大海吧。

她把腳調皮地伸進沙子裡對他笑，他抬起眼睛，鼓起他為數不多的勇氣深情地看著她喜笑顏開的笑臉，回以她更加寵溺溫暖的笑，每一眼都含著小心翼翼，仿佛害怕這夢境一般的景象隨時可能逝去。

21歲少年的煩惱如此簡單又美好，心上人的目光就足以讓他神魂顛倒。

一陣海浪襲來，她有些慌張地想要把腳從沙子裡拔出，他眼見潮水洶湧，毫不猶豫地跑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就把她往岸邊拉去。

等安靜下來時，她帶著柔和坦蕩的笑意望了望還緊緊抓住她胳膊的他的那隻手，他的臉一陣發燙，連忙鬆開，垂下的瞬間隻感覺渾身的神經都跟著一起僵硬。

她笑了笑繼續往前走，他也選擇本能地跟隨。

天已近黃昏，傍晚的陽光金黃而遼遠，這座城市的日夜交替如此溫情綿延。遠方的太陽慢慢地鑽進薄薄的雲層，天邊嬌嫩的粉紅色向四周不斷蔓延，夕陽趁著一點點縫隙迸射出一條條絳色的霞彩，就像大海中的遊魚，翻騰著金色的磷光。

閃耀的落日餘暉照射在她栗色的頭發和白皙的臉上，她精致的側顏美得不可方物，她站在那裡與大海、夕陽比肩，如夢如幻仿佛一張絕美撩人的畫卷，他不禁伸出手往前抓了一把，他想留住這絕美的夕陽，也想留住今日自己身邊絕美的她。

太陽鑽進雲朵前的最後一絲陽光終是落在了她的眼裡，看著她目視前方輕柔如水的模樣，他想，究竟什麼樣的男生才能走進她的心尖？

他攥緊衣角，心臟緊縮，拚命壓製著自己內心不斷翻騰的情感，默默對自己說： “張玥檸，我何德何能，何其幸運，才能在我的有生之年遇到你？”

夕陽照耀下的影子沒有空隙，將他們的身影無限拉長，就好像兩隻手牽在了一起，他看著影子，癡癡地笑了起來。

哪怕隻是一場夢，他也想把這一幀幀的夢境儘數刻進腦海裡，來抵禦今後日子裡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