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玥檸...”
她剛剛直起身子,然而背後就響起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聲音,虛無縹緲地如一縷輕霧飄落進耳畔。
那個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聲音。
有那麼一刹那,她的心臟幾近驟停,四肢失去知覺,僵在原地,遲遲沒敢回頭,原本流淌至周身的血液像是瞬間凝固,變成了粘稠、膨脹的沉重液體,快要漲破毛細血管。
三秒鐘過去了,在酒店安靜的回廊中,他的聲音還在她的耳畔不斷回響,她深呼一口氣,這才緩緩轉過身,朝他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望了過去。
儘管對於這場見麵早已有了預期,但兩人的雙眼還是在對視的那一瞬幾乎同時泛起了微紅,表情都在瞬間微微凝滯,而她所謂的理智和鎮靜早就無意識地被拋之腦後,之前在腦海裡反複練習過的無論是神情還是話語,終究還是被重逢的複雜情緒所吞噬。
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分明就是在夢裡消失很久卻仍然讓她日思夜想的麵容。下午隻是隔著玻璃窗遙遙一瞥,現在他就這麼近距離地站在自己麵前,她一時竟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幻覺,她找不到邊界,就這樣安靜地和他對望,直到手指的骨節處被她攥到麻木,鼻腔酸澀,眼睛乾疼。
令她感到更窒息的是,自己竟然開不了口,喉嚨處像是塞滿枯蓬斷草般被哽到發痛,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卻連一個擬聲詞都說不出來。
“好久不見,張玥檸...”程啟鋒終於向前一步,彎起眉眼,打破了窘迫。
她竭儘全力抑製住躁動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嘴角勉強扯出好看的微笑,回應得還是那麼波瀾不驚: “好久不見...”
「程啟鋒,彆來無恙。」
人們都說,久彆重逢的人第一眼見到對方首先想起來的都是對方所有的好,張玥檸發現,這句話對自己而言是完全成立的,此時此刻關於他們過去所有美好的記憶都像是洪水猛獸一般,洶湧迭至。
她所有的堅強,所有的冷靜,所有的全副武裝,全在這一刻,被站在麵前的這個人瞬時擊潰。
“你站在這兒乾嘛,怎麼...怎麼不進去?”他笑著再開口,聲音帶著幾分暗啞。
她轉移了視線,眼神四處漂浮: “我...我的房卡消磁了,現在在等酒店的人來幫我開門...”
他點點頭,目光跟著下滑,疑惑道: “那你這衣服上是...”
沾滿咖啡漬的襯衫在此刻格外搶鏡,她難堪地垂頭笑了笑,儘可能地維持著表麵上的淡定: “剛才在演播室,不小心潑上了咖啡...待會兒劉老師那兒還有采訪,我隻能回來換件衣服,結果還進不去,是不是很倒黴?”
雖然聲線顫抖,但她還是乾脆一口氣解釋了所有狀況,卻無比想嘲笑自己,今天出門時精心打扮了一番就是為了應對和他這不可預知的相遇,而現在終於還是見麵了,讓他看見的卻是一件滿是汙漬的襯衫,還有此刻被消磁的房卡關在門外的窘態。
“這...聽起來好像是有點衰...”他笑了笑,打趣道: “但不妨礙你今天還是很好看...”
她苦笑著歎了口氣,這句話今天真的需要人人都說一遍嗎?她在內心不斷暗忖,雖然終於輪到這個該說的人說了,可他該出現的時候沒出現,非要在她最尷尬的這種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
“衣服都臟了,哪裡好看了...”她搖搖頭很是無奈,趕緊轉了話題: “你...你怎麼也在這個時間回來?”
“我回來換個拍子,馬上晚飯後再練兩場,”他抬頭再次和她對視的瞬間,眼神黯然,卻還是給了她一個淺淺的微笑: “沒想到,你也住在這層...”
“是啊,很巧...”她的眉宇微微皺起,拚命忍住情緒,哽住喉嚨儘量避免顫抖和輕微的嗚咽: “你們不都是從後麵的電梯走嗎?今天怎麼...”
“我和老孟昨兒才發現,從前麵的電梯出去距離場館更近,從後麵還得繞一圈...”他滿臉詫異: “你怎麼知道啊?”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無意間將自己對他的在意和關注展露無疑,立即解釋道: “我也不知道,聽老袁說的...”
之後的時間裡,兩人就這樣沉默又深情地對望了許久,直到有人走過來才打破了靜寂,服務人員幫張玥檸打開了門,又給了她一張新的房卡,提醒她儘量避開和手機一起放置以免消磁的情況,之後便迅速離開。
再次留下了他們兩人站在原地,對望很久,誰都沒有開口,卻仿佛誰都不舍得離開。
“在美國,還好嗎?”
他終於問出這句話,那麼輕的語調,卻像勾人的問號掛在她心裡難耐地搖晃,繼而掀起萬尺波濤。她的笑容愈加蒼白,可所有的回憶畫麵卻是越發濃墨重彩。
“我...我挺好的啊,你呢?”
“我也還行,老樣子...”他的眼神忽然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躲閃,但最終還是開口: “他...怎麼沒陪你一起過來?”
“回北京了...”她幾分哽咽的氣聲中帶著一點清冷,仿佛不願回答他這個問題: “我是來工作的,乾嘛...乾嘛要他陪我...”
“那你們...”他剛準備接著往下說,電話卻在此刻響了起來。
走廊裡的寂靜讓她聽出了話筒那頭孟霖的聲音,他在催促程啟鋒儘快趕去場館。
他掛了電話,剛想繼續和她說什麼,她搶在他前麵,截住了接下去所有的對話: “他們催你了,你快去吧,我也要趕快進去換衣服了...”
她剛準備推門而入,他叫住了她: “反正...都要去場館,要不...要不我等你,一起過去吧?”
“不用了,你趕時間,我可能還需要一會兒,你先去吧。”她想也沒想便直接拒絕。
“哦...好吧,那...那我就先走了...”
他是拖著緩慢而沉重的步伐離開的,甚至在她進門之前,他還一步三回頭地看了她很多次,最後還是她果斷地打開了房門。衝進房間關上門的那刻,她痛苦地閉著眼,靠在門上讓自己平複了很久很久。
原來,久彆重逢的心是真的會疼的。那根緊繃了很久的弦,就這麼生生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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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知道程啟鋒和孟霖也會乘坐同一部電梯,在那之後的兩天,張玥檸都沒有再碰上程啟鋒,或者說在她刻意錯開和躲避各種可能會相遇的時間或機會之後,她再沒見到他。
倒是在場館遇到過不少次孟霖和吳赫他們,要不是他們有比賽任務在身,以孟霖的性子,知道張玥檸和他們住在同一樓層,至少要扯著她聊上一天一夜都不嫌多。
小組賽已相繼打完,接下來便是殘酷激烈的淘汰賽。這屆世乒賽還是和以往一樣,基本沒爆出什麼冷門,比賽進行到現在,張玥檸除了在演播室和後台觀看比賽之外,她很少去場外的觀眾席,因為在男女隊決出八強之前,每一場比賽自己的隊友幾乎都贏得毫無懸念。
男單16進8的抽簽結果出來了,下一場程啟鋒的對手又是羅蒙洛索夫,一年半前在莫斯科世界杯決賽場上的對決又將再次上演。
張玥檸的肩膀微微顫抖,心好像沉入了深深的海底,聽不見一點聲音。這場比賽蘊含的難以言明的意義,大概除了他們自己,再沒有人知道。
那天晚上,張玥檸回到酒店,剛下電梯走到轉角處,遠遠就看見了程啟鋒倚靠在自己房間門外的情景。她原本輕快的步伐看到那個立在暗處的身影時,不由自主地漸漸放慢了些許,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站在這裡等她。
而程啟鋒在意識到了她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後,也轉正了身體,雙眼帶著灼熱的溫度聚焦在她身上,目光中是無法琢磨的深意,她實在受不了這樣曖昧的氣氛,看得她內心發慌。
走到他麵前,她屏息凝神,嘴角倔強地微微扯出一抹笑,輕聲問道: “怎麼了,有事兒嗎?”
他的眼睫一抖,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是,我有事想跟你說。”
她的眉頭緊緊攥起,看著眼前這個在她心裡築了巢,時不時都要出來晃悠的男人,此刻深夜站在她的房門前等待她許久,現在還如此鄭重其事地與她相對。哪怕她已經在竭力克製自己的感情,可依然慌亂到無所適從。
她微不可聞地長舒一口氣,繼續用一抹淺笑來掩蓋自己的情緒: “嗯,你說吧。”
“明天,我16進8,對老羅...”
她咬了咬唇,點著頭: “我知道,看到抽簽結果了。”
“你能不能...來看我?”他的眼裡滿是期盼,甚至帶著淚盈盈的光,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措辭不夠準確,他急忙改口: “來看我的這場比賽...”
他的眼神和話語,帶著一股無形的強大力量,瞬間毫無罅隙地將她全然籠罩,而她原本和他對視的眼睛也隨即沉了下去,她將指尖狠狠攥進自己的手心裡,接著通過緩慢調整呼吸來試圖遏製跳動得越來越快的心臟。
她的沉默給周遭幾近凝結的空氣再添幾分壓抑,最終膠著的牙齒碰了碰,花了很長時間才回答道: “其實你們這兩天的比賽,我在演播室都有看,我明天也一樣會看的...”
“我是說,你來觀眾席的VIP區。”他走上前一步,果斷解釋,目光堅定不移。
“不...不用了吧,”她下意識說著違心的話,側臉看向一旁發出微光的吊燈,喃喃低語: “而且你明天比賽的那個時間,我可能...可能還要和老袁一起解說一場混雙...”
“你明天是沒有解說任務的,老袁已經告訴我了。”
她抬頭望向他落寞的目光,手指在掌心又一次扣緊,臉上卻繼續保持著平靜: “那麼,在哪兒看不都一樣嗎?為什麼我一定要去觀眾席?”
“因為這場比賽,我希望能在現場看到你...”
時間在那一刻似乎有略微的停頓,她隻是看著他,沒有說話,沒有思考。走道裡有一陣穿堂風吹來,讓她感到一陣涼意,又將身上的大衣裹緊了些。她將雙手抱在胸前,低頭不斷呼氣的嘴唇欲言又止,眼睛裡的水汽像霧一樣漸漸遮掩住那張迷離又憂鬱的美麗麵孔。
時間過去半晌,他依舊目光篤定又懇切地望向她。她無能為力,隻得垂眸,滯緩地搖了搖頭: “對不起,我...”
“你彆誤會,張玥檸,我沒彆的意思...”他勉強扯開嘴角,聲音帶著輕微的凝噎: “隻是...這場比賽對我來說的意義不同,我不在乎這次自己的單打能打到什麼份兒上,但我隻在乎這一場,我隻希望這一場我能贏...”
他的語氣並不委屈,似乎隻是在陳述一件無可奈何的事實,可她卻隨之跌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時間夾縫,一年半前的那個清醒卻又荒唐的夢境裡,她仿佛又看見了那天假裝幸福的自己和飲恨終生的他。
這場比賽對他而言意義非凡,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再次抬眼和他相對,眼睛裡竟透著一股曾經在賽場上才能見到的堅韌的銳氣,沉聲道: “難道,我去了你就能贏嗎?”
他也一樣用淩厲的眼神回看她,眼神中早已充滿了然: “比賽的結果永遠沒那麼絕對,我隻知道,你來了我不一定能贏,但你不來,我一定贏不了。”
“那為什麼偏偏是老羅這一場?”她故意向他拋出這個問題,儘管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得到的究竟是怎樣的答案。
他的嘴角微微一彎,沉默兩秒後,淡淡答道: “你那麼聰明,自然能明白的,並且你也知道我是對的。”
她的臉上也有了淺淺的弧度,聲音溫柔得像春日玫瑰: “你怎麼還是那麼自負?”
他看著她,不禁往前又走了兩步,緩緩縮進了倆人的距離,直至隻有不到半米之距,他壓低聲線,唇角是一抹斜斜的笑意: “因為我沒變,你也沒有。”
她輕哼一聲,忽然露出一絲狡黠的笑: “所以,在你的潛意識裡,你一直認為這是我欠你的,對嗎?”
“如果我說是呢?”他臉上的笑意更甚,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你既然來了,這又是你欠我的,我認為你應該還給我,你說呢?”
他如此這般的靠近讓她萬般恍神,一股無比熟悉的溫度和氣息忽地湧進鼻腔,她愣怔打量著他許久,他的臉色疲憊蒼白,額前遮住部分眉毛的碎發被比賽後的汗水浸濕,略顯淩亂,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汗水蒸發後留下的凝珠,那雙深邃如漩渦的黑色眸子,哪怕隱約透著血絲,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會在暗夜裡閃著迷人的光。
她的整個身體已經有些綿軟無力,仿佛再一次淪陷在他溫柔的瞳孔中。
但隨著此刻樓道儘頭的電梯門緩緩打開,多位外籍選手走進長廊打破了兩人之間的靜謐,她叫囂著出走的思維這才終於緩緩歸位,急忙後退了半步適時避開了他。
她的躲避也讓他及時意識到了自己剛剛失了分寸的言語,他立即笑著解釋道: “你那麼強大,就當是借我一點力量吧。”
她隨即迎上他的眼神,語氣恢複了清冷: “好,如果明天我沒有彆的事兒,我會去的...”
“好,那我等你...”他明顯有些失落,但還是挑了挑眉,強扯出笑容: “我先回去了,你早點休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