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臨近他的運動生涯末期,一切都已成定局,她的陪伴於他來說不過是聊勝於無罷了。
一時間,心痛、憤怒也無助,差點按捺不住心頭噴湧的火花,張玥檸很想直接打個電話給程啟鋒,向他質問,與他宣泄。
可看著冰冷的數字和消息對話框,她還是覺得,隔著屏幕隔著距離,所有的文字和語言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最終她還是苦笑著將手機關閉,丟到了一邊。
襲擊自己的喧囂還在耳邊無情鳴響,張玥檸心口處的顫抖許久都未能消湮。這段日子以來的所有煩擾於此刻加注在一起,幾乎將她強裝冷靜的麵具瞬時摧毀得四分五裂,無力感漸漸蔓延了全身。
今晚,注定又是個連褪黑素都拯救不了的失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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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下午國乒隊隊內複盤總結會議的結束,春節假期就這樣不慌不忙地來了,明日一早所有人都將歡天喜地各自踏上返鄉的歸途。
這一年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喜憂參半,但不論好壞,現在也終於要畫上句號,準備迎接下一個全新的開始。
次日晚間,九點半,北京最繁華的三裡屯。
昨天好友唐遠洲等人來到北京出差,恰好自己也迎來了假期,今晚是程啟鋒與他們的老友局。
說是單純的老友聚會也許並不妥當,明年即將退役,也麵臨新的選擇,早在半年前程啟鋒就已著手為自己今後的人生道路以及他許諾給張玥檸的未來做起多項準備。
飯館包廂裡,空調溫度有些高,密不透風的空氣很悶。飯桌上,關於創業方向、股份占比、資源品類及公司後續運營的各項細節被幾人不斷推翻又重建。
幾個環節討論完畢,大夥兒短暫安靜下來,喝幾口酒、吃幾口菜,再看看手機,而程啟鋒的目光掠過窗外,神色木然。
不記得這是自己三天以來的第幾次晃神,好像隻要周遭一安靜下來,那魂兒就跟著一起散了。
他點燃了一根煙,深吸一口後,煙卷在他的指尖揉捏,時緊時鬆。
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扯著神經,程啟鋒伸手按住,賭氣般地用了點狠勁,試圖負隅抵抗。
似乎這樣就能解釋這疼痛的來源,並不全是因為張玥檸。
隨後他又自嘲地在心裡想,哪有什麼可解釋的,不過是她眼睛眨一眨,自己的心便隨著她沒出息地上升又下落。
她永遠沉得住氣的心境就像冬天的貝加爾湖,凍起來像是化不開的永恒宇宙。程啟鋒自詡,這是他這個易燃易爆的不確定因子怎樣都追不上的光年速度。
可說來也好笑,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甚至是命運,都交由另一個人操縱,偏偏還甘之如飴。這種感覺,比刀鋒更危險,比罌粟更上癮。
見程啟鋒半晌沒了動靜,唐遠洲推了推他,“你怎麼了?”
“沒什麼。”程啟鋒壓下腦內的大型海嘯,抖了抖煙灰的同時,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快十點。
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你確定今晚一杯都不喝?”唐遠洲一邊問,一邊舉起酒瓶欲往程啟鋒的杯中倒酒。
“不,不喝,”伸手擋住杯口,也順手掐滅了煙,程啟鋒站起身從椅背上拿起外套,“我還有事,現在要先走。”
“欸,瘋子,這剛談到重點,你這是要哪兒去?”
“都這個點兒了,再說明天都放假了,你們隊現在還有什麼要緊事啊?”
低頭給外套拉上拉鏈,程啟鋒沒答他們的問題,“公司的事,過兩天回南城我再找你們細聊。”
空氣安靜片刻,唐遠洲忽地拍了拍桌子,轉頭朝他壞笑著道:“難怪你今晚一口酒都不喝呢,合著你現在要去找張玥檸啊?是不是想趁著春節回家前你倆再甜蜜一晚上,這是怕自己喝酒了...不行吧?”
眾人一聽也都恍然大悟地跟著樂嗬,程啟鋒睥睨他一眼,沒心思搭理他,“注意點態度啊,張玥檸也是你叫的嗎?”
“是是是,檸姐,檸姐...”唐遠洲嬉笑著改口,想了想,“你要不趁今天這個機會把她叫過來唄,你倆在一起之後我們都還沒正式見過呢!”
“對呀,我們也想見見傳說中的‘大魔王’本人!”朋友們也都起哄著說,“放心啦,她來了我們肯定注意分寸,不會亂開玩笑的!”
“今天就算了,等下次吧。”程啟鋒收拾著桌上自己零散的物品,用淡淡的語氣說著,沒作更多解釋。
打量著他急吼吼的樣子,唐遠洲了然地笑出聲,“行,讓他去吧,瘋子現在可是熱戀中的人,兩個人如膠似漆的,我們要攔著那不成棒打鴛鴦咯?”
“嗯,那你們繼續,等回去再聯係。”
二十分鐘後,程啟鋒開車抵達張玥檸家樓下。
隔著車窗,他歪頭朝上看了看,房裡的燈還沒亮。
今天下午就已經提前預估了張玥檸從飛機落地後返回左安門的時間。這個點,她應該快到家了。
斜著身體坐在座椅中,程啟鋒手肘撐著車窗邊沿,食指抵在太陽穴上,視線一刻也不離開前方的單元門。
過了半晌,有些焦慮,他看了眼時間,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等了快半個多小時了,張玥檸還沒回來。
在心裡猶豫了下,程啟鋒還是掏出手機給她發去半冷戰三天後的第一條消息:【下飛機了嗎?現在在哪,我去接你。】
發送出去又等了很久,張玥檸仍然遲遲沒有回音。
這一回程啟鋒什麼也沒想,直接將她的號碼撥了出去,然而卻被對麵的語音禮貌提示機主已關機。
他不禁遲疑,難道張玥檸還在飛機上?可他明明已經查過她的航班,飛機準點沒有延誤。
無奈之下,程啟鋒也隻能坐在車裡繼續等待,他又急又惱地抓了抓頭發,雙手撐在方向盤上,將頭埋了進去,之後又煩躁地連著抽了兩根煙。
這三天,他也過得煎熬。
在他一次次的追問下,終於從高園口中得知了張母對自己的真實態度,且給張玥檸介紹男朋友也正是張母之意。
在這種麵臨人生分岔路口的關鍵時刻,不管是自己的球場生涯,還是他無比珍視的與張玥檸的這段感情,程啟鋒最怕麵對的就是各種負麵和否定的聲音。
“瘋子啊,彆太擔心了,好在老張爸爸對你還是滿意的,他們二比一,少數總要服從多數的,是吧,他們總能說服她媽媽的。”
“檸姐多固執一人啊,她既然有決心和你在一起,就不會有任何人能動搖她的想法。”
“可不嘛,長輩都這樣,一時轉不過彎來很正常。你彆太心急,也彆插手,就讓老張自己去處理,千萬不能給她施加壓力。”
“她隱瞞也是怕你胡思亂想影響到前一陣的比賽狀態,也想剛好趁這段時間再去做做她媽媽的工作。她對你也是用心良苦,你可千萬彆怪她。”
“你就耐心等,等她媽媽真正接受你們了,你再上門去和她好好聊一次,表表決心。”
隊友們這兩天也在紛紛給予他勸慰,但是不頂用。想起張玥檸那天晚上拒絕自己後將言未言的眼神,他怪她對自己隱瞞這一切,同時害怕失去她的恐懼這幾天也在心間叢生。所有的情緒堆積在心裡,讓程啟鋒寢食難安。
自己微博下麵關於她所有的負麵言論他都看見了,字字句句,宛若一把無言嵌刻的刀,帶著寒氣,直接爽利地紮進他心底,痛得足以讓他連呼吸都艱難。
他曾說過的,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張玥檸,也是他深愛了十年的女人,他又如何能忍受彆人對她的謾罵攻擊?
但他終是克製住了心底那股衝動,選擇不予理會。來自旁觀者的讖言不過是虛擬世界中的紛亂和困擾,他知道他的女王清高且睿智,她從不會在乎這些。
人言可畏的時代,沉默並非回避躲閃,而是不願讓自己在衝動的驅使下以卵擊石。
自他認識她的第一天起,不管是什麼身份,他都是這樣保護著她的。
隻要他們堅定不移,又何必在乎這條路上有多少阻礙,彆人說什麼又有什麼要緊。
她會不理解嗎?她那麼聰明,怎麼會不理解?人會因為愛意而一腔熱烈,但也會因為愛意而繳械投降。她就是那不曾熄滅又溫暖了他無數個寒冬的篝火,也是他的命,他賭不起。
這三天,程啟鋒也無數次想撥通她的電話,不為解釋什麼,也不是想聽她解釋什麼,他隻想聽聽她的聲音,確認她還在自己身旁,這就足矣。
可他不是還沒等那端響鈴就立即掛斷,就是頁麵停留在短信的對話框上,打出幾個字後又不滿地挨個刪除。
一係列無意義的動作他重複了不下幾十遍,愣是一個電話也打不出去,一條信息也發不出去。
最後他想,與其隔著冰冷的話筒,不如與她相見之後溫度交換的溫柔來得實在。
所以他決定今晚來家裡見她。
直到第三根煙抽完,程啟鋒有點失去耐性,索性開門下車,將外套拉鏈拉至領口,兩隻手揣在衣兜裡,哆哆嗦嗦地來回不停踱步,眼睛時不時望向小區大門口。
時間流速漫長又滯緩,如同電影拉片的枯燥,一陣陣刺骨的冷風吹在程啟鋒臉上,使得他的五官都凍得乾澀生疼,有種度秒如年的感覺。
又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車燈遠遠地劃開了黑夜的濃稠,發動機的聲響驚擾了周遭原有的沉靜。
程啟鋒不經意抬眼往遠處看了看,隻見小區門口的停車杆抬起,有輛車緩緩朝著他這個方向開了過來。
張玥檸的車就停在旁邊車位上,他原本沒在意,很快就把視線移開。但隨著車燈的兩道光束逐漸逼近,那輛黑色寶馬車就在距離他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下倒是吸引了程啟鋒的注意,但前車燈光芒刺眼,他不禁眯起眼睛,隻留下一條眼縫。
恍惚間,借著路燈的隱約光線,車牌的後兩位在夜色裡開始朦朧顯現了出來。
怎麼...好像有點眼熟?
車暫時未離開,也一直沒熄火。像是意識到什麼,程啟鋒沒有第一時間迎上去,而是下意識躲到了車後的暗處窺伺。
觀察到周圍有行人和自行車經過,車主禮貌地將車的遠光調成了近光,周遭光感變弱,完整清晰的車牌湧入視線。
那串數字在程啟鋒的頭腦裡不甚深刻,他隻見過一次,卻終生難忘。
如今,車換成了更好的一款,車牌仍然沒變。
一時間,程啟鋒脊背發涼,不斷生出薄薄的冷汗。
這時,寶馬車裡的燈點亮了,程啟鋒抬頭望去,這一眼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將車裡的兩個人毫不費力地鎖定。
他希望是自己的錯覺,但分明看得足夠真切,副駕上的人是張玥檸,而車主正如他所料,是韓駿。
隻那一秒,時間空間仿佛都被凍住,程啟鋒的心在瞬間收緊,他睜大了眼,呼吸頻率驟升,被強烈的氣憤所帶來的窒息感讓胸腔裡傳來陣陣悶疼,無法抑製。
怎麼回事?她為什麼會和韓駿在一起?
很快,副駕的車門打開,張玥檸下了車,隨即朝著裡麵微笑著揮了揮手。
就像藏匿於暗處潛伏許久的獵狗,程啟鋒躲在原地觀察又躊躇,淩厲的眼神定格在他們身上,久久移動不了。
在他眼裡,眼前的張玥檸看起來神采奕奕,整個人在夜色裡閃亮如星。與同時在這裡守株待兔、黯然神傷的自己對比鮮明,也過於諷刺。
他的拳頭狠狠攥緊,極力忍耐著憤怒到極致的情緒...
韓駿的車已經後退著準備駛離,張玥檸拉著行李箱低頭慢步朝著單元門走去...
程啟鋒本來已經想好,要找準時機衝上前去與兩人當麵對峙,可他的雙腳卻像是黏在了地上一樣,作不出任何反應,怎麼都動彈不得。
不知是不想自己的衝動讓彼此難堪,還是終究想給自己留下幾分體麵,他就這麼一直站在角落裡,看著韓駿的車離開,再看著張玥檸走進了電梯,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
偌大的世界,再次驟然安靜。
這一幕,竟是那樣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