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
凍得人寒戰連連,鬼也不例外。
高處一團黑霧中隱隱有光,然而隻是一瞬,那細微的光影就被黑氣埋沒下去,那團黑氣明明沒動,下麵女鬼卻覺得一抹銳利刺著自己的魂魄,像是要把三魂七魄分崩離析,她那從青樓妓院女子處奪來的一魄躁動不安起來,想要從桎梏裡逃脫,想要離開,想要回到那具即將獲得自由的身體裡去。
女鬼記得那姑娘叫蘭兒,在富家公子進門前還帶著盈盈笑意盼著被贖出去去大戶人家裡做一房姨太,從此不用站街接客,舔人家的鞋底。
不就是想向上爬麼,那有何難,你瞧瞧,男人,就算是情真意切把你贖出去,編個金織籠,養個金絲雀,玩弄膩味了可不就是落得個人走茶涼冷院孤衾,而現在呢,我幫了你,吸乾了他,你將永遠淩駕在他之上,他是你的了,永遠,永遠,他再也不會離開你,你還有何不滿?沒錯,死亡,本就是淩駕於萬物之上的,而你主導了他的死亡!你還有何不滿?愛的人融入骨血,就是墮入地獄輪回千百次,他也跟隨著你,你還有何不滿?
情情愛愛,不過交易,他舍你得,哪有將他收入囊中更加暢快?
女鬼強提一口氣,將躁動的魂壓製,她聽到蘭兒反抗的言辭,卻聽不清楚她到底說了些啥。總不過就那些謾罵和反駁麼,聽不聽都沒什麼乾係。女鬼抬頭,望向那團黑霧,眼裡充實著被救贖的希冀。
黑霧漸漸遠去,“去虞淵,這是最後一次。”聲音從那團黑霧裡傳出來,女鬼跪伏於地,送走了那團黑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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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烏西垂,秦罡單腳站在虞淵的山崖上,另一隻爪子裡抓著麵色不佳的鯤神,他麵帶菜色掩著口,眼瞅著就要吐出來,秦罡立馬鬆爪,把江晏放在一邊坐下,自己變化人身,打個響指。
江晏隻見一隻玉盞呈在眼前,抬手要去接,忽然喉間一堵,胃裡七葷八素就往上湧,明明上一次嘔吐之後就沒再吃東西,可秦罡飛得實在不穩,一整天的顛簸下他生生乾嘔數下,差點把膽汁都要給吐出來。
“鯤神,你怕不是懷了吧?”
江晏已經連白他一眼的欲望都失去了,環視四周,此處為虞淵,腳下數丈之遠處有深不見底的水源,黝黑如墨。江晏在那水麵上看到了自己的臉,上下素衣,那張臉就牽去了大半視線,他忽覺得陌生,仿佛許久沒有麵向銅鏡,已然忘卻了自己相貌如何,然虞淵非靜水,水波扭曲了原本的線條,令他想要離水近些去瞧個清楚。
他彎下腰,探身向下。
“喂!”秦罡原本往彆處瞅,似在觀察什麼,一轉頭,就見立在一旁的江大公子、鯤大神仙向前直挺挺撲出去,雙腳蹬離岩石掉了下去,秦罡伸手去抓卻隻抓到他袍袖一角,然一小片凡間縞素根本無法拽住江晏,衣袖撕裂。山澗長風獵獵,卷起衣袖翩翩,江晏就如一隻折斷了翅膀的飛鳥,墜下去。
周遭岩壁急速向上,勁風堵住雙耳和口鼻,一時竟難以呼吸,那股暈眩惡心感又爬上來,他想減慢速度卻力不從心,水中人影向他伸出雙手,掌心向上似是誠邀,江晏愣了一瞬,朝那水中人伸手,“謝邀,我是江晏。”
與此同時,水麵倒映出一叢金火,金烏身形勁道伸手撈江晏。
“他不讓,他要殺我。”水中人口型微動,江晏回手一拂布下結界將秦罡擋在外麵,下一刻,他手指觸碰到水麵,漣漪蕩去,水中人影的手竟破出水麵一把抓住江晏手腕,將他向下拉去,江晏腦海中金鐘狂響如夢驚醒——我怎麼了?!我在乾什麼?!
他掙紮一下想要脫開束縛,然衣袂觸及水麵就有手抓住他將他往下拖。水麵濺起黑色的水花,黑水灌入口鼻的同時他忽然不動了,“算了,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就怎樣呢?
水中人環住江晏的脖頸,在他耳邊低語:“蓮華盛,天地滅,碧血長空為鬼劫,蓮華凋,北地絕,九幽不再神佛哭。江公子,你記得千年前的事嗎?任何一件事,你記得嗎?你為何長駐北冥無光處,不得知?那便就這樣吧,你不知來路,便不知歸路,身在何處,安枕何方,沉寂於虞淵深處,同是與鬼魅為伴,與你北冥無差……”
“蓮華盛,天地滅,碧血長空為鬼劫,蓮華凋,北地絕,九幽不再神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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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漸漸沉下去,最終水麵上看不到絲毫,秦罡在水麵上方眉心直跳,望著最終趨於平靜的水麵露出難以相信的表情,“鯤神?鯤?傻鯤!?……臥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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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低吟聲不絕,江晏神誌虛浮,感覺自己的身體繼續向下沉,而靈魂卻被劫掠在半空,生生神形分離,他強提一分心神,“你……何方妖孽?”
“你不知道我,我可記得你,”水中人沒有放開江晏,“我存魂魄於世間,就為了報仇,報我家破人亡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