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
“哦,媽媽,我想活著。”
伊拉克,戰爭後。
偌大的劇場裡為了渲染氣氛關了燈光,四周一片黑暗,不時地有小聲議論交頭接耳的聲音細碎地響起,人頭攢動。她靜靜地坐著,對一切置若罔聞。對她來說,現在她與外界唯一真實的聯係,就是她手裡那個炸彈按鈕。聽命於她們分隊的領導,一到時間,她就立即按下按扭,然後,整個劇場,還有她自己,就在那一刻,灰飛煙滅。
時間快到了。還有三秒,兩秒,一秒。她的拇指做了個向下的動作,卻在幾乎快要觸到按鈕的一刹那停住了。怎麼了?快按啊!她催促著自己。想到她的隊友此時一定在劇場外等不到預期中的那一聲爆炸而疑惑並不安起來,她的心頭就一陣煩躁,額頭微微沁出了汗。按吧,按吧,快快地按下去,讓這一切結束。
可是她的手指依然沒有行動。身體像不聽使喚似地,僵在了那裡。到底怎麼了?她不禁責備起自己來,有什麼好猶豫的?看看這個世界吧,野心、戰爭、鮮血……如果說她對世間還有最後一點留戀的話,那也在上一場戰爭中消失了。她的兒子,在那場戰爭中犧牲了。
哦,是的,她的兒子。那麼美好的一切還沒來得及開始的少年,擁有明亮而溫暖的笑容,走之前還笑著說“媽媽,等我們打勝的好消息”。丈夫早亡,兒子是她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直到有一天,兒子部隊裡的一位軍官敲響了她的門,將宣告殘酷事實的小盒子遞給她,那裡麵盛著的,是她深愛的兒子。一切濃縮成那個黑色冰冷的盒子,又無限大的擴充成到處蔓延的悲痛,將她徹底地擊垮了。說不清是從那時開始她決定成為恐怖分子的,也說不清這是否隻是一個驅使她做人肉炸彈的導火索,總之,那一瞬間,她選擇了走向毀滅。毀滅她,還有這裡的所有人。
可是為什麼,她按不下去?黑暗中,她的眼前漸漸浮現出最後一次見到兒子時,他一如既往的溫柔延伸。那眼神如破碎的月光,一點點地散在她的心裡。她記得兒子最後那個堅實的擁抱,記得他在她耳旁深情地喚,哦,媽媽。
媽媽,媽媽。他一聲聲地喚,喚在她的耳邊,喚在她的腦海中,喚在她的心裡。兒子一聲聲地喚,不停地喚,像是喚了千百聲,像是有千百個兒子在喚,喚得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或許她的確是在做夢,若是這樣,那麼她永遠也不願醒來,她願就這樣沉淪在兒子的陪伴下,沉淪在兒子的溫柔裡,永遠沉淪。恍惚間她聽到兒子在說話,在說著彆的什麼,她凝神去聽,想再抓住一些兒子留下的痕跡。她聽見了一句話,一句改變她生命的話,一句當時沒有放在心上,現在卻覺得無比淒涼的話,一句會讓戰爭的製造者覺得罪該萬死的話。
按鈕墜落到地上,她雙手掩麵,痛哭失聲。這時劇場裡的燈光亮起,人們紛紛回過頭去,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似乎並不是被影片內容所感染的婦女。然後有人看見了她腳邊的炸彈。尖叫聲無可抑止地回響著,慌亂攪亂了人群,人人爭先恐後地往出口衝,一邊推搡彆人一邊還不停地回頭看,生怕那個婦女猝不及防地按下按鈕,把整塊地方夷為平地。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做。她隻是坐著,哭泣。從她有時吐出的含混不清的字眼中,有人依稀能夠分辨出兩個字:兒子,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