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妤呆呆地看著窗外,眼皮逐漸變得沉重,意識昏昏沉沉間,仿佛回到當時年少。
她仰慕傅清玄已久,那一日,她終於鼓起勇氣放下身段,拋下矜持,叫丫鬟將自己精心縫製的香囊送到了他的手上。
她躲在暗處,滿懷期待地看著傅清玄的反應,他溫雅有禮地收下香囊,讓她驚喜不已。
她暗暗尾隨著他,直到拐進一條偏僻的小巷,她看到他麵無表情地將香囊丟棄到了肮臟的臭水溝中。
那香囊裡裝著的是她的真心,他棄之如敝屣,還狠狠地踐踏了它,羞恥與難過讓蘇清妤大哭了起來。
畫麵一轉,傅清玄立於桃花樹下,她的妹妹蘇迎雪巧笑倩兮地送上自己的香囊,傅清玄不止收下她的香囊,臉上竟然還露出了害羞的神色。
那一刻,憤恨與妒忌蒙蔽蘇清妤的雙目。
蘇清妤手肘靠著椅子扶手,頭一沉,驀然往下栽,一隻修長白淨的手忽而伸來,輕捧住她的額頭,驚醒了她。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白色錦鞋,邊鑲銀絲滾條,靴麵淨如白雪,袍擺輕盈如流雲。
她怔了一瞬後,驚愕地抬起頭,撞進一泓映著春月的深潭之中。
仿佛回到當年那驚鴻一瞥。
但少年已經不是當年的少年,他的麵龐變得更加成熟且昳麗,一襲雪色大襟寬袖衫,披於他那健壯優美的身軀上,清雅絕倫,豐神秀逸,一如當年。
蘇清妤平靜的心湖像是猛地被人投了塊石子,泛起一圈圈漣漪。
傅清玄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轉身往竹榻的方向走去,及腰如緞的墨發半挽,戴了隻梅花竹節紋白玉簪。
他上朝時不可能這般裝扮,所以他是換了衣服,才來見她。
方才他離她很近,蘇清妤聞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馨香以及水氣,他應該還沐浴了。
窗外的晚霞彌漫天際,蘇清妤懷疑他是故意拖延時間,令她久等。
他輕撩衣擺,安坐於竹榻上。
榻以斑竹為之,三麵圍屏,後麵又以兩座太湖石為屏,旁種有幾杆修竹,中間是明窗,晚霞的光輝自窗外透射進來,使他周身仿佛籠著一層淡淡光暈,似不染凡塵的高冷神祇。
而她,自然是那個忐忑不安,等待神祇審判的罪人。
蘇清妤不覺起身,麵容沉肅地朝著他緩步邁去,而後輕提裙子,匍匐在他腳跟之下。
她今日的穿著打扮以乾脆利落為主,頭上的發飾特地選了沒有流蘇與墜子的,當她跪下時,並不會顯得手忙腳亂,始終維持端莊穩重。
“妾身是來向首相大人謝罪的。”
這是兩人隔了十幾年重逢後的第一句話。聲音鏗鏘有力,沒有畏縮恐懼,亦沒有柔弱無助故意博人同情。她如今是罪臣之女,沒有千金之軀,她可以折下自己的身骨認錯,卻不肯失去自己心中的驕傲自尊。
她將額頭貼地,雙手掌心亦如此,將姿態放得極低,隻是藏在底下的臉暗藏著恥辱,她自小被人捧在手心裡長大,養尊處優,一呼百應,那曾這般求過人唉。
更讓她介意的是,她求的是她曾經戀慕,對她不屑一顧的人。
他居高臨下受著她的跪拜,她此刻是多麼的狼狽、渺小與卑賤。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在他麵前會如此卑賤。
“你,何罪之有?”
頭頂傳來的聲音如二月的風,清冷中又有股穿越時空的縹緲之感。時隔多年,又一次聽到他的聲音,蘇清妤心神不覺恍惚了下。
“十三年前,妾身年幼無知,傷害過首相大人的尊體。多年過去,妾身自省吾身,常思己過,深悔當年驕縱無禮,然錯已鑄成,嗟悔無及。”蘇清妤頓了下,才猶豫繼續:
“唯有將此身交由大人處置,以贖當年之罪。”
蘇清妤相信他認得自己,否則他這位日理萬機的權相又怎會屈尊見一罪臣之女?方才兩人不經意間對視一眼,那熟悉的感覺也驗證了她的猜測。
他是憎惡她的吧?
“抬起頭來。”
頭頂聲音再次傳來,語氣莫測。
“罪婦貌陋,恐汙大人眼目。”蘇清妤不敢與他抬眸對視,擔心眼中情緒藏不住。
“贖罪之後?”他惜字如金。
蘇清妤語氣誠懇:“懇請首相大人莫要為難我夫君。”
竹榻方向忽傳來輕微響動,她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內心緊張忐忑到極致,腦袋裡亦一片空白,等了許久,忽然聽得一聲突兀的溫柔低笑,聽不出是什麼情緒,卻讓她心弦沒由來地一顫。
“原來陸夫人以為,本相對當年那一鞭懷恨在心,才故意為難你夫君?”
從他口中說出“陸夫人”這一稱謂,莫名地有股說不出上的感覺。曖昧,突然想到這一詞,蘇清妤心中又是一顫,意識到自己身為有夫之婦,方才竟說了一句讓人遐想的話,將自己的身體交給他處置。
她原意是任他打罵,但這句話很容易讓人心生誤會。
“抬頭看本相。”他又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話。
這次蘇清妤毫不猶豫地抬起頭,望向他。
他換了姿勢,一腿屈膝,姿態慵懶地靠著圍屏,一雙潔淨不染纖塵的足半遮半露,雖失了莊重,但卻仍舊有股與生俱來的優雅之姿。
他拿起幾上茶杯,並不飲啜,隻是淺笑安然地凝望著蘇清妤。
眼眸似月下春湖,溫暖得仿佛能夠融化千年冰雪,然而他卻以如此高雅美好的姿態說了一句極其輕佻的話:
“取悅本相,或許本相可以饒了你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