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兩層小樓出來,林仙鶴騎著從庫房裡找到的,大概是林家富買來衝樣子的哈雷摩托車奔著縣城東邊去。道路坑窪不平,全是重型運煤車壓出來的裂痕。
在平地上騎高檔摩托車有種風馳電掣的快感,可在這種道路上,就是在受虐了。林仙鶴不敢坐實,雙腿夾著摩托車座的兩側,支撐著身體。得虧她練過,腿部結實有力,不然,就隻能挨顛,這要騎這一路,屁股真得顛成八瓣嘍。
本縣的每一條道路,不管是柏油路,還是土路都是這樣,每天都有無數量重型大卡車從各個煤礦拉煤出來,要麼直接拉到目的地,要麼送到三十公裡外的鐵路運輸站去。
本縣叫承寧縣,在晉省西南部,屬於臨河市,跨過縣城外的黃河,就到了隔壁省。曆史悠久,有書籍記載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兩千多年前,從古至今,改換過五六個名字,建國之後正式更名為承寧縣,縣城同名。
本地煤礦資源豐富,從八十年代開始,煤礦就是本地的支柱產業,縣城裡,幾乎所有人都在從事跟煤炭相關的行業。
就拿林家富來說,父輩就是礦工,他從十多歲開始,就隨著父親下煤礦乾活,後來弄了些錢包火車皮往出運煤,再後來包煤礦,辦焦化廠,全是上中下遊的產業。
林仙鶴車速不快,一是可以減少顛簸,二是可以看看縣城中的景色。
這是她的家鄉,可她對這裡並不熟悉。8歲之前,她住在距離這裡二十裡地的村中,雖然距離縣城不算遠,但來縣城次數十分有限,8歲之後,她離開家,離開晉省,就寒暑假時回來一趟。承寧縣城是長途客車的終點站,每次下車,在站裡就被家裡人接走了,也來不及觀看這個小縣城。
天空中灰霧蒙蒙,常年如此,空氣中總有股子揮之不去的焦煤味道,隻有經過露天烤羊肉串的攤位,聞到濃烈的混著孜然味的焦肉香,才能暫時把那股子味道衝散。街麵上,時不時就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歪著肩膀,嘴巴裡頭叼著煙,頂著黃黃紅紅的頭發,或蹲或站在街頭,嬉笑觀賞著來往行人。
林仙鶴經過時,有人把大拇指和食指放在嘴裡,吹出了一聲響亮的口號,高喊著:“美女,颯得很,下來一塊玩會子嘛!”
林仙鶴轉過頭去,朝著聲音的方向揮了揮拳頭,那幾個年輕毫不懼怕,反而以為是得了回應,立刻你推我搡就要追過來,林仙鶴一加速,哈雷摩托車飛馳而去,一大股子煤煙一般的尾氣正好噴在幾名年輕人身上。
林仙鶴哈哈大笑,笑聲透過轟鳴的發動機聲,飄蕩在縣城上空,引得道路兩邊的人好奇地抻著頭往過看。林仙鶴歡快地笑個不停,回頭朝著那幾個正在捂嘴咳嗽的年輕人比了個大拇指向下的手勢,氣得那幾個年輕人嗚鬨喊叫著就要追過來。
這個陌生的家鄉,也因著這個小插曲而生動起來。
林仙鶴目的地是縣城東邊的彆墅區,是本縣最高端的小區,全是二三層的歐式小彆墅,麵積不大,卻集中了本縣9成以上的有錢人。
穿過破破爛爛的街道,在快到小區時,道路忽然變得平整、乾淨起來,這是小區的自建道路,10月中下旬的季節裡,道路兩邊的景觀樹油綠茂盛,被園丁精心修剪成各種圖形,路邊依舊有紅紅黃黃的花朵盛開著,都是林仙鶴未曾見過的品種。
一隊身穿製服、手拿電棍的保安從身邊經過,林仙鶴停住,觀察了下他們一會兒,才刷卡進入到小區。
煤礦大大小小的事故頻發,對於受到傷害的礦工或者家屬的賠償,沒有統一標準,完全靠礦主的良心。而礦主們的良心有多有少,無法和礦工或者家屬們達成一致,就有可能演化成為暴力事件。可以說,整個晉省大大小小的礦主,就沒有一個沒碰見過這種事件的。
就拿林家富來說,算是挺有良心的,非常注重井下安全,包礦以來,沒有一名工人因為下井而死亡,但有幾例受傷的,其中有一例不滿意賠償金,糾結著親戚朋友街坊鄰裡一起過來鬨,覺得在礦上,圍觀群眾都是礦工,影響力有限,就打聽出了林家富老家的地址,上門來威脅,說是如果林家富不多賠錢,他們就在這裡常住,不走了。
那時候,奶奶李廣妮還住在老家,儘管大兒子林家富發了大財,多次催促她搬去更好的城裡住,她都沒答應,可這群人突如其來地跑來大鬨一通,把李廣妮嚇得當場暈倒,在縣醫院住了兩天醫院後,終於決定搬家。
這個小區在建造之初目標群體明確,所以在安保方麵是下了大力氣的,林家富很快在這裡買了房子,李廣妮帶著二兒子林家貴一家三口搬了過來。
林仙鶴按了門鈴。
很快,一個穿著樸素、相貌普通、素麵朝天,乾枯的頭發在腦後梳了個圓髻,係著圍裙的中年婦女一臉笑意地打開門,“妮兒,你可回來了,快進來。從你走了,你奶奶就一直念叨著。”
說著,殷勤地接過林仙鶴手中的摩托車鑰匙,立刻又跑過去從鞋櫃裡掏出一雙女式革麵拖鞋。
被這樣照顧著,林仙鶴渾身不自在,她見婦女還要蹲下來幫她換鞋,連忙搶先一步把拖鞋搶過來,說:“二嬸,你不用幫我做這些,我又不是不能自理的小孩子。跟你說好幾回了,你都不聽,你要在這樣,我可真生氣了!”
二嬸高鳳英連忙站起來,有些討好地又對著林仙鶴笑:“好嘛,好嘛,我記住了,以後再不這樣了。”
林仙鶴無奈,對著她,連氣都氣不起來。
她記得以前的高鳳英雖然對她也很好,可沒像現在這樣卑躬屈膝的,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這樣了。仔細回想,大概是從林家富包火車皮賺了錢,讓一大家子人都過上好生活後,就初見端倪,後來,二叔在外麵養女人的事情被曝光,她沒吵沒鬨,默默忍了,隻是在那之後,對全家人,尤其是她們父女,恭敬異常,好似把自己定位成了這個家庭的傭人。
二嬸為什麼變成現在這樣,林仙鶴不能理解,卻又隱隱有點明白。
奶奶李廣妮聽到聲音從屋裡麵迎出來。
這是個六十多歲的農村婦女,西北乾礫的風在她臉上留下道道痕跡,但仍能看出,年輕時,長相相當不錯,個子在女子中算是高的,背有些駝,手指關節粗大,到處都是常年辛苦勞作留下的痕跡,眼睛有些渾濁,但精神氣很好。
粗糙的手掌抓了抓林仙鶴垂下來的手,急切地問:“咋樣啊妮兒,你爸給錢了沒?”
林仙鶴露出個笑容來,修長的手指在乾皺的手背上拍了拍,說:“給了,特彆痛快就給了。”
李廣妮立刻舒了口氣,雙手合十,朝著上空念了句:“常大仙保佑,常大仙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