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錦璃六歲,那一日,是錦璃生母關馨月去世一周年的忌日。
錦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為二少奶奶的忌日忙碌,一刻都不敢怠慢。蒸饅頭、宰雞鴨牛羊、放鞭炮,擺供品,人人著喪服戴白花,給二少奶奶磕頭上墳,又請了道士來家裡做超度亡人的道場,法事末了,眾人在寬敞的院子裡為過世的二少奶奶祈福燒紙。
紙紮的房子、馬車、金條,還有用最上等綢緞為她做的新衣服,下人們將東西一樣一樣投進火堆裡,旁邊的兩個道士拿著法器念念有詞。
那是六月末的傍晚,天氣悶熱,火光映得錦璃臉上紅撲撲的,那時她的名還是“璃”,小女孩的汗沁濕了發絲,她問:“吳媽,姆媽真能收到這些嗎?”
吳媽連連點頭,一臉慈祥:“肯定啊,少奶奶收到這些後,在下麵吃好穿好,還能好好保佑小姐呐。今個兒是她一周年,興許還能回來看一眼乖糯呢。”
錦璃將信將疑,出神地看著火光,若有所思,整個人呆呆的。
火光散去一切成為灰燼,眾人皆離開準備赴宴,吳媽扯了錦離三回,她才回過神,神情卻一直木木的。
為招待忙碌了一日的眾人,錦家備下了豐盛的酒菜,就連下人們都可以吃上美酒和山珍海味,喜得他們連連直誇真是托了二少奶奶的福。
有一桌擺滿了美酒佳肴,卻空無一人,這本是為二少奶奶的娘家人準備的。
錦璃的母親關馨月,成親的時候娘家不來人,死了的時候娘家也不來人,如今一周年忌日,更不像是會有人來。沒人來,也照樣擺上一桌,這府中的銀子不怕浪費,錦家的禮數不能丟。
錦璃被牽著往桌邊走,身後被狠狠推了一把,整個人趔趄,雙手向前擦到地麵,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痛,幸好吳媽扶住了她,錦璃狠狠皺眉望去,果然是同父異母的哥哥錦祿。
錦戮那個時候還叫錦祿,福祿壽喜的祿,他得意地衝著錦璃做了個鬼臉,一臉厭惡地留下一句“摔不死你”後,樂滋滋地往父親錦鵬飛那裡鑽去。
“大少爺還是那樣調皮,男孩子嘛,都是不知輕重的,要不先去洗洗手上點藥?”吳媽忙陪上笑臉打圓場,寬慰錦璃,“二小姐可千萬彆跟他一般見識,男孩子皮很正常的,等他大了就懂事了,都是一家人嘛。”
一家人?這個一家人可是從小恨不得弄死她。錦璃冷笑。
“不礙事。”她又看了一眼父親,錦鵬飛正一臉微笑撫摸著錦祿的小腦袋,在眾賓客一片誇獎聲中和兒子上演父慈子孝,錦璃的小手輕輕握成拳,皮肉之痛更深了,不甘心卻不得不鬆開。
吳媽為她把椅子挪開,又喚了她幾聲,錦璃卻直直地往錦鵬飛那桌去了。
“善惡之報,如影隨形,福禍無門,為人自招。色字頭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難逃,金翅折,靠山倒,枝上停著報喪鳥……”
錦璃唱著不詳又詭異的歌謠,神情變得不似自己,她指著不可忤逆的父親,忽然大笑起來:“錦鵬飛啊錦鵬飛,你這忘恩負義的薄情郎,我倒要看看你逍遙到什麼時候!”
原先熱鬨的場麵頓時靜止,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動作,不可思議地看著錦璃。
錦鵬飛放下手中酒杯,揚起手,正要狠狠抽在錦璃臉上,卻被她狠狠捏住,眾人又是一驚,隨後,一個個臉上都泛起了驚恐。
錦璃臉上突然沒了血色,蒼白如紙,雙目漆黑,陰寒至極,她瞬間起了乩,渾身顫抖著,眼皮向上翻起,墨一樣的瞳孔消失,隻露出眼白。然後,陰寒地咯咯笑了起來。
錦鵬飛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他不怕,隻是惱怒,正要破口大罵,卻發現自己全身的血液冰涼,半分動彈不得。
“快!快去叫道士來!”吳媽一聲哭腔,喚醒了眾人,“二小姐!你可不要嚇我啊!你是誰,你快走!她還是個孩子,你不要害她!”
吳媽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拉住著了魔般的錦璃,求道:“你是何方神聖?不要害她!她還小啊!你快走吧!”又對著錦鵬飛磕頭,血都磕出來了,“少爺你不要怪二小姐,二小姐一定是發了魘!二小姐斷然不敢說這些話的啊!”
道士們來了,一頓掐訣念咒,錦璃神色變了變,鬆開了父親,眉眼也變得哀愁,婉轉地歎了一聲氣:“哎~”
這神色錦鵬飛太熟悉,加上本就相似的容貌,忽然讓他更加寒意四起。
一雙清澈美目望向他,錦鵬飛頓時一個哆嗦,錦璃在他眼中變成了他的二少奶奶關馨月。
關馨月生前待他極好,看透了他人皮下的獸性後依然選擇包容,錦鵬飛極力展現他的富有和世家教養,希望用財富和地位征服她,但這一切都對她沒有用,關馨月雖然是他的二少奶奶,但錦鵬飛知道,她的心不屬於他。他簡直挫敗至極。
愛一個人,害怕失去她,於是要掌控她,關馨月在他生命裡出現多久,錦鵬飛就患得患失多久,後來她死了,他一顆心卻安定下來。
“哎!”錦璃歎氣,“錦郎啊,你這是何苦呢!”
這一臉慈悲的神態和語調,像極了關馨月,錦鵬飛甚是不爽,那種自以為是的同情深深刺痛了他,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女人,現在她又活了,錦鵬飛一雙猩紅的眼寫滿了狂喜和恐懼,簡直要讓他發狂。
“馨月……”錦鵬飛喃喃自語,手拂上錦璃,卻很快被人從兩邊架住,而錦璃也被幾個大漢迅速拖走。
“錦少爺。此事古怪,您還是先退下吧。”一個道士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