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上大學那幾天,與眾多好友分離,自己一個人拖著重重的行李箱在陌生的城市穿梭。
在地鐵上,在擁擠的人群裡,在霓虹燈閃耀的光線裡,在黑暗的夜裡,在無窮無儘的夢裡,我總是會不合時宜的想起他。
想起那個炙熱的、聒噪的,難忘的盛夏。
在那個年複一日的夏天裡,我永遠記得他。
他是突然轉來我們小鎮的,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認識他,他也沒有任何朋友,沒有人敢和他說話,因為他和我們不一樣,他看起來很乾淨澄澈,乾淨澄澈是形容他這個人。
他和他父親剛剛來時,我以為他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隻因為他父親總是會去學校找他,我以為,他的父親很體貼他才會總是去找他。
可是我不知道的是,他父親隻是為了跟他要錢,問他手裡還有沒有多餘的存款才去找的他。
那是第一次,我看見了他的慘狀。
他父親揮舞著重重的拳頭,每一拳都打在他身上,他就站在那,不躲也不走,語氣堅定的說自己沒錢。
他還讓他父親彆再去找外公外婆了,他們已經很老了,經不起父親的折騰。
他父親朝他的臉呸了一聲,嘴裡大聲嚷嚷著說他是掃把星,隻會給人帶來災難。
他不說話,任由父親惡心的話語砸到他身上。
我就那樣,沉默的,無言的看完了全程。
他注意到樹後麵的我,等父親走了,他走到我麵前,用玩味似的語氣問我:“看我的笑話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搖搖頭,說不是的。
我並沒有想要嘲笑和看不起他的意思。
我那個時候隻是路過。
他沒理會我,擦擦嘴角的血,冷漠的從我身旁走過。
一陣風過,我聞到了血腥味。
……
第二日,班主任帶來了一個轉校生,我抬起頭看了一眼,有點驚訝,居然是他。
那個被父親打的半死還說自己沒錢的他。
那個時候的他穿著乾淨的白襯衫,嘴邊已沒有血跡,乾乾淨淨的,昨天經曆的事情就像是我的一場幻覺而已。
他此時此刻乾淨的就像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
他介紹完自己,徑直走到我身邊,他問可不可以坐在我旁邊的空位子上。
我遲疑了一下,小聲的說了句可以。
就這樣,我們成為了同桌。
全班最安靜的一對同桌。
我才知道,我了解他的,隻是一點點,他並不是像我看見的的那樣狼狽和不堪入目。
他有很多麵,在他的另一麵,是一個開朗的,有自信的,有著眾多愛好的,不陰暗的,明媚的少年。
他一米八多,喜歡打籃球,很喜歡笑,至少和他做同桌以來,我看見他笑很多次。
我很好奇,一個人怎麼會轉變這麼快。
後來的很多天,我仔仔細細觀察了他一番,他嗎?膚色很白,不像其他規規矩矩的男生,他經常會抱著球卡點出現在教室門口,老師總是拿書敲著他的腦袋無奈的說他上輩子肯定是籃球的轉世。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摸摸腦袋,不好意思的笑笑,靦腆地說以後也要找一個喜歡打籃球的女生做女朋友。
一時之間,班裡哄堂大笑,我在那片笑聲裡找到了自己的心聲:怎麼會有人就這樣直接又了當的說自己要找什麼女朋友呢?
我那時就在想,這個人怎麼這麼輕浮呢?誰會願意做他的女朋友啊……
可是,我不知道的是,他初來我們這個小鎮的時候,就憑借他那優越的臉蛋和傲人的數學成績征服了許多少女的心。
他的成績永遠是排行榜前第一,位居前列,在許多女生的日記裡,他永遠是那個男主角,他幾乎沒有缺點,他站在所有人明媚的青春裡,他不言不語、不聲不響、悄無聲息的占據了所有人的心。
他有什麼缺點麼?我想了又想,他是有的。
我在其他人的嘴裡知道了他的身世,他有很不好的家庭,父母離異,父親奢賭,家裡負債累累,母親早早跑了。
隻有他,隻有他一個人,堅信母親會回來。
他來到我們這裡,來到他母親長大的小鎮,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他想要等他的母親回來。
他等啊等,等了一個又一個生機勃勃的春天。
小鎮的花兒落了,又開了,歲歲往複,年年如此,春天過了又來了……
可惜,他的母親始終沒有回來,他明白,他的春天將永遠遲到了。
明明母親那麼愛他,他不理解為什麼母親不回來,是他誠意不夠嗎?還是說上天注定他沒有人來愛?像他父親說的,他是一個掃把星呢?
就連他的外公外婆都不太喜歡他,老人家厭惡他那無所事事,整天隻會賭博的父親,自然也不喜歡他。
對待他的常常是冷漠的臉色和無情的棍棒,每一棍,他都笑嘻嘻的迎下,好像感覺不到疼似的。
沒辦法,他愛他母親的家人,比誰都愛。
他也渴望有人來愛他,是無所圖的,單單的愛他,隻是愛他。
但是,沒有人來愛他,從來都沒有。
那些女生隻喜歡他的外貌,沒有人知道他不為人知的複雜家庭。
他明白,要是那些女生知道的話,肯定會後悔給他寫那麼多封情書。
跟他做同桌的時候,他的一半情書都是我處理的,他不知道怎麼處理,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扔在路邊,他怕會有人看見,傷了那些女生的心。
他帶回去他的外婆也會說他亂招女生,不知道愛護自己,他沒辦法,拜托我處理那些情書。
我替他認認真真的整理好那些情書,按照尺寸大小放在我的房間的盒子裡,然後將盒子上鎖。
我做那些事情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我隻是為了幫助我的同學而已,隻是因為他是我的同桌而已,僅僅如此。
我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這樣說。
……
後來小鎮有人傳話回來,說他的母親早就跟彆人跑了,還和彆人生了孩子,組建了新的家庭,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不信,和那個傳話的人據理力爭,他固執的認為母親會回來的,母親以前那麼愛他,那麼愛這個家,一定會回來的。
他又從春天等到夏天。
母親始終沒有回來。
小鎮上人人都知道他的事情,大家都笑他是個有孝心癡情的傻子。
我沒有笑,我笑不出來,因為我同情他。
同時,我也暗戀著他。
我希望能有許多許多人來愛他。
夏天過去,迎來秋天,他始終沒有等來他要見的人。
小鎮上的草色歲歲枯榮,年年往複,四季輪回,也走了許多人,其中也包括他的外公。
我知道,在這個世上,他隻有父親和外婆了。
他沒有彆的親人了。
每一年我都在他身邊,他外婆在大雨滂沱的雨天不讓他進門的時候,我踉蹌的撐著傘,讓他去我家。
他不肯,他說外婆會找不到他的,他要等外婆讓他進門。
外婆沒有,外婆恨他。
他站在雨裡,他的孝心並沒有為他帶來任何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