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招魂(2 / 2)

大唐奇聞錄 百裡雖 4794 字 9個月前

這是一個自小在父母親族庇護下嬌慣長成的兒郎,因母受蔭庇,到了年紀入千牛衛做備身。

去歲及冠又入羽林軍當了郎將,半生順風順水,隻等立功建業便可平步青雲,誰知竟卷入一場宮闈謀逆案中,死在刀槍劍戟之下。

沒做過母親,但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覃喜娘混跡市井多年,早練就了一身鑒貌辨色的好本事。

“夫人思慮太重,便是難過,也得顧好自己的身子。三郎福澤深厚,自有來報,必會永生永世庇佑阿娘。”

武夫人搖搖頭,淒然一笑:“我已失子,此生再無他念,隻要三郎如願,就是折了我的壽命,那也使得。”

覃喜娘靈機一動:“此事不難,問問三郎,他若不願,咱們大可退了這門親事。”

武夫人緊抿嘴唇,眼中隱有淚花閃爍:“他魂魄都被閻王勾了去,哪裡是問就問得動的,這傻孩子,到了那頭,竟也沒托個夢給阿娘。”

覃喜娘笑得溫柔,低聲安慰道:“魂被勾了,那便想法子,把他的魂給招回來。”

……

武夫人丈夫早逝,她又不願留在鄭家聽一群妯娌婦孺暗嚼舌根,早早搬了出來,建府獨居,自立門戶。

是夜,月華滿天。

武宅中堂燈火通明,婢女老媼圍作一團,個個咬緊了牙關,渾身抖顫似篩糠。

堂前院內的空地上,仆從你來我往,正在布置待會兒作法要用的器物和漿果。

武夫人坐上位,緊盯堂下忙碌的眾人,撫著胸口默默拭淚。

忽地一陣夜風起,眾女心間繃緊的那根弦,募地斷了。

鄭三郎被攙扶著來到人前,席地麵朝武夫人而跪,因為屍身綿軟無力,管家隻能在他身後綁上一根長竿,用以固定脊背和四肢。

他的頭依舊低垂著,看不到臉,但發絲梳得齊整,身上襴袍雅潔如新,不像個死人,倒像是……睡著了。

圍觀的婢女中有年紀稍小些的,一見這等場麵,嚇得掩口怯呼,驚涕連連。

武夫人回頭一瞪,幾人自扇巴掌,落荒而逃。

覃喜娘捧來香爐,燃香設位,擺在院內供奉的醮台上,又叫仆從依次列燈四十九盞,鋪設祭物。

她走到屍身麵前,稽首跪拜,禮成,另起兩麵長幡,一左一右插在鄭三郎身邊。

此幡名為“引魂幡”。

專為魂魄歸附而生。

若死者滿意身後的安排,則風動幡動。

若死者不滿意身後的安排,便是狂風驟雨,魂幡也不會動搖分毫。

她要做的是揚幡招回鄭三郎的魂靈,讓他與武夫人最後再見一麵。

這是一個民間慣用的法子。

名為“招魂”。

覃喜娘擅於此道,在提出要為鄭三郎招魂複魄時,武夫人自然滿口應承下了。

算準今日乃是吉時,武夫人帶上家奴,在宅內舉行了這場招魂儀式。

鄭三郎生前侍候過的小廝皆已就位,跪在醮台前,燃紙誦經,不斷往火盆中投入紙錢和紙符。

黑夜吞噬著明火,風聲幾不可聞。

婢仆一致保持著肅然的神態,沒有人敢出聲,也沒有人敢挪動,空氣好似都變得凝重起來。

覃喜娘手握兩份寫有鄭三郎生辰八字的表文,先跪地祈誦一遍,接著繞台三圈,將表文從四十九盞燈前一一掃過,而後點燃,投進盛了水的空碗,待紙燃儘,覃喜娘端起含了滿口,朝長幡一噴。

“燃紙招我魂!素來歸故鄉!”

念完咒語,她喝道:“滅燈!”

小廝仆從一股腦兒全爬起來,把四十九盞燈挨個吹滅,有懂事的順便連屋內照明的燈樹也一並拍熄了。

諸事已畢,隻待魂歸。

眾女因為膽怯報團聚攏在一處,武夫人卻隻身步下台階,一寸一寸朝著醮台邊的鄭三郎走去。

覃喜娘趕來,攙住她的右臂。

“夫人,且看。”

武夫人沒有搭腔,淚水從她保養得體的麵頰簌簌滑落。

她像一隻後背被人操縱的提線木偶,邁著僵硬的步伐,如飛蛾撲火,奔向那個空不見底的深淵。

暗夜裡感官被無限放大,耳畔隻有聲聲隱忍的微喘,等了許久,長幡依舊巋然不動。

覃喜娘暗自捏了把汗:“夫人……再等等。”

話音剛落,院門那棵倚牆而生的榆樹忽然劇烈晃動起來,其後伴隨一聲驚呼。

“快看!”

引魂幡動了。

月色隱於雲層,空中慢慢騰起一團濃霧,濃霧緩緩逼近,衝著醮台而來,在擺放祭物的案上盤桓回繞。

火盆就快要燃儘。

濃霧卷起一個漩渦,引魂幡獵獵翻揚,發出潑剌脆響。

不是風動,是幡動。

鄭三郎身子偏了半寸,雖隻有一瞬,但還是被武夫人敏銳地捕捉到了。

她膝蓋一軟,跌坐在地,攬住他的雙肩,撫弄他的眼耳口鼻,逼他看向自己。

明月衝破雲層,濃霧卻久久未散,四十九盞燈燭自動複燃。

鄭三郎抬起頭,露出一雙黑如死井、狀若空洞的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