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笑著見禮:“原是恒山郡王,郡王來此,不知有何貴乾。”
達奚盈盈訝道:“師兄你識得他?”
崔淼挑眉:“恒山王李適之,長安百姓誰人不識。”
恒山王李昌,字適之,李唐皇室之後,長安貴族中的佼佼者。
太宗皇帝曾孫,前太子李承乾之孫,自幼矜貴,才學過人,中宗景龍年間起家入仕,祗承寵渥,漸露鋒芒,如今官運正亨,授為左衛郎將,深得聖人李隆基的信賴。
這樣一個傳聞中極尊極貴的大人物,模樣雖好,就是心眼忒小,報複心強,愛記仇。
達奚盈盈憶起兩人初見,少年不痛不癢給她一記下馬威的模樣,再看麵前這人,隻覺無禮又傲慢,氣得牙根癢癢,想一拳打碎他的冷漠麵目。
她剛想開口,李適之卻根本懶得搭理,馭馬從兩人身旁經過,連個正眼都不屑於甩來。
達奚盈盈張目結舌,對著他的背影怒錘了幾拳,偏偏這時,崔淼搶先接了話頭。
“郡王殿下……”
李適之陡然轉身。
她拳頭伸在半空,挽了圈花手,尷尬地退回,躲在了崔淼身後。
崔淼畢恭畢敬:“郡王來得遲了,鬼祟已逃,你就是想見也見不到了。”
“你提醒我這些,”李適之道,“想換取什麼好處。”
他手握韁繩在掌心滾了幾圈,回話卻不下馬,惹來達奚盈盈一陣鄙夷。
這人真是好沒禮貌!
崔淼態度不改,仍舊笑道:“貧道不敢向郡王討要什麼好處,隻是鬥膽,想與你求個合作。”
李適之挑下挑眉,笑了:“說來聽聽。”
崔淼徐徐說道:“貧道的師妹此前曾與郡王打過照麵,據她回憶,郡王似乎也在暗中追查妖物的來曆,可你運氣不好,屢次失手,若想如願,怕是有些棘手……”
李適之下意識瞥向躲在崔淼身後的達奚盈盈。
達奚盈盈無懼他俯視的目光,挺了挺腰,回瞪過去。
崔淼繼續說道:“郡王有兵,斬妖除邪當是不在話下,可你的隨從皆是武將,有勇卻無……謀,隻知舞弄刀槍,卻不懂得陰陽玄學之術。
“郡王想要事成,怕是少不了我等道家子弟的幫襯。
“貧道與師妹同這妖邪有過多次交手,熟知它的底細,不說十拿九穩,也是有著萬全的準備,咱們無兵,正好缺點佐助,郡王不妨與我二人聯手,權當為民除害了。”
言下之意,他帶的兵,身手可行,但要捉鬼,那就不行。
李適之不是蠢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隻是他不篤信道教,亦對道士無感,有些猶疑,始終拿不定主意。
崔淼道:“你缺個助力,咱們缺個幫手,兩兩合作,豈不快哉。”
李適之垂下眼睫,良久未語。
他肩側的獵豹卻是反應極大,唇腮抽動,齜著大牙,露出一條掛滿倒刺的猩紅長舌。
小獵豹氣勢洶洶,被主人一拂,掉落下去,悻悻地趴在了地上。
須臾,李適之翻身下馬,乘著月色走來,先是看了一眼崔淼,而後目色一轉,視線落到了達奚盈盈的身上。
“前方帶路。”
崔淼知道,這是成了。
乾脆牽來李適之的坐騎,道出自己的打算:“那貧道便不客氣了。”
達奚盈盈跟過去,扯了扯他的袍袖,悄聲問道:“師兄你一向不愛和這群紈絝打交道的,怎得今日想起要投靠李適之了?”
崔淼歎道:“走了大半夜了,我實在累得慌,他們有馬,先借來騎會兒,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達奚盈盈撇撇嘴:“沒你這麼能占便宜的。”
崔淼順著青驄馬的鬃毛,心裡微訝:突厥進貢的良駒,果然是一匹好馬。
當即翻身上去,拽起達奚盈盈坐在自己身後,雙腿一夾馬腹,如離弦之箭,遁入黑夜,跑沒影了。
“恒山王,帶上你的豹子,記得彆走錯了路。”
金吾衛目瞪口呆,看傻了眼。
向來喜形不露於色的李適之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兩人留下,守好鄭三郎的墓,一人去光德坊通報一聲,餘下的,隨我出發。”
……
夜裡忽聞琵琶聲,聲聲入耳催人淚。
馬行至一半,突然不肯挪步了。
崔淼勒馬駐足,與達奚盈盈一同步行繼續趕路。
高陽原走到儘頭,不遠處就是安化門,城門衛兵日夜輪流值守,奇怪的是,並無人員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耳畔斷斷續續又響起琵琶的奏樂,漸漸的,被達奚盈盈自己的心跳蓋了下去。
高陽原最荒涼的墓區,甚至稱不上是體麵的墓區,隻是一片亂葬崗,無家可歸之人死在這裡,無人認領的屍首漂泊在這裡。
路上累累白骨,路的儘頭,有一塊供人歇腳的石凳,白衣女子橫抱琵琶,怡然端坐。
達奚盈盈呢喃:“一娘?”
女子抬頭,笑靨淺生。
不是寧一娘還能是誰。
崔淼腦中咯噔閃現,拉住達奚盈盈欲往前走的手:“十四,你看清楚了,眼前之人分明不是她。”
達奚盈盈當然知道這不是“她”。
真正的寧一娘膽小又怯弱,絕無可能會出現在這裡,麵對遍地的髑髏,尚且可以無所畏懼,閒坐撫樂。
崔淼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下意識按住腰懸的長劍,低聲道:“它是故意等在這兒的,有蹊蹺,且看看它想做什麼。”
寧一娘珠玉簪了滿頭,身上卻著一件喪服,頰暈紅潮,嘴角漫起一絲媚笑。
她素手按弦,撥動玉撥,琵琶樂音在碧空悠揚翻飛。
少女微微啟唇,小聲唱著:
“明月清風,良宵會同。
“星河易翻,歡娛不終。
“綠樽翠杓,為君斟酌。?
“今夕不飲,何時歡樂。
“楊柳楊柳,嫋嫋隨風急。?
“西樓美人春夢中,翠簾斜卷千條入。”[1]
聲細如蜂蠆,音色哀悼,如泣如訴。
是長安城裡最熱門的曲子。
達奚盈盈的胸口仿佛被狠狠擊打了一拳,再看後麵趕來的李適之等人。
金吾衛像被施了定咒,呆呆地立在原處,雙手抱頭,痛楚不已,腿膝關節折成一個詭異的弧度,似是徹底魘住了。
崔淼好歹是個道士,定力超群,不被寧一娘琵琶音色所影響。
而李適之堂堂一個郡王,竟也絲毫未受影響。
“大膽妖女!還不速速現出原形!”
他拉弓滿弦,朝天射了一箭。
箭矢疾如流星,劃過天幕,彙成一道殘影,割裂風聲,快速逼向寧一娘的麵門。
寧一娘轉身一避,豎起琵琶擋於胸前,利箭擦過細弦,發出“叮”的一聲刺耳悶響。
琵琶完好如初。
她眸光冰寒,勾起嘴角,塗了口脂的唇色,似血那般殷紅。
崔淼看在眼裡,暗道一聲:
遭了!
原本的局勢,雙方各自對峙,尚且還有轉圜的餘地,寧一娘也似乎並不急於傷人,隻在逼迫眾人離開。
可李適之一旦動手,她惱羞成怒,必定率先發起進攻。
空氣果真靜默無聲。
寧一娘陰鷙的眉眼驟然舒緩下來,紅唇微張,發出勾魂奪魄的嬌笑。
笑聲完美契合了人的心跳,仿若鼓點敲擊著有規律的節奏,在儘是殘肢碎屍的亂葬崗,更覺詭異滲人。
金吾衛雙膝一軟,滑跪下去,倒地不起。
寧一娘抱穩琵琶,以豎彈的姿勢奏起了冥樂。
這曲子不知是從何處學來的,威力卻是不容小覷。
連達奚盈盈這個自詡沒心沒肺的小道士,都覺心魂震懾,甚至有些神智漸失。
李適之扔掉手裡弓箭,屈指抵住下唇,以聲作哨。
後方蹭地躥出一道黑影。
小獵豹伏倒在李適之靴邊,昂起頭,送上嘴裡叼著的橫刀。
李適之取下橫刀,迅速抽刀出鞘。
利刃在夜空一閃而過,雪白鋥亮,鋒芒逼人。
明知這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夤夜造訪高陽原,定是下了斬草除根的決心。
達奚盈盈未及猶豫半瞬,便道:
“不要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