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之道:“這話我得問你,來永泰寺,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命她夜晚同行,她卻先一步跑了。
達奚盈盈囁嚅許久,訕訕地說:“我誤了宵禁,趕不及回府,隻能將就在這裡歇一晚。”
李適之眉心顰顰,銳利的眼尾微微上揚。
達奚盈盈分明在他眼裡看到了囂張、漠然和不耐,她越瞧越覺得心虛,怯怯的,連聲音也弱了下去:“郡王何時發現我的,明明離府時,我還特地留意過,仆役侍婢們都不在……”
“你那頭蠢驢。”
“滿院子瞎叫喚,當我府裡的人都聾了不成。”他毫不客氣地補刀。
達奚盈盈無語望天,想到自己百密一疏,末了,竟敗在一頭老驢身上。
“所以郡王讓我晚上陪你去的地方,難道就是永泰寺?”
她驚訝於兩人之間的默契,居然也有不謀而合的時候,忙笑開了問:“郡王什麼時候來的,可有遇到巡街的武侯,沒被為難吧?”
“武侯攔不住本王,本王自有應對之法。”他很不客氣地打斷她。
達奚盈盈眉眼彎彎,左右張望一下:“郡王怎得一個人?豹奴呢,它怎麼也沒跟來。”
李適之大約是嫌她話太多,懶得回答,轉身向一旁的屋舍走去。
達奚盈盈碎步小跑過去,替他把門,小心點上燈,嘴裡喋喋不休地說著:“永泰寺存了好多棺材,郡王都看見了麼?方才見你從那邊過來,我沒看清,以為你是賊人,差點誤傷了……”
李適之“嗯”一聲,移目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一側的高足書案上。
達奚盈盈隨他視線望去,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郡王腳程比我快,來了永泰寺卻一直沒有動作,是在等我嗎?”
李適之怔了下,把臉轉向一旁:“不是。”
他的錦服肩頭有夜露洇濕的痕跡,達奚盈盈看著,不自覺地笑了下。
李適之回頭,剛要問她為何無故發笑,忽聽“噗哧”一聲,頭頂傳來憋笑的聲音,打破了長夜的寂靜。
達奚盈盈反應迅疾:“何人在此?”
李適之循聲望去,當即出聲招呼:“……鬆陽。”
壯碩的身影從房頂躍下,霎時遮住半個天幕,是一個雋秀的高個少年。
少年雙眸含笑,先與李適之打了聲招呼:“三郎。”又轉頭看向達奚盈盈,“這位便是上清儀?”頗有股自來熟的熱忱。
達奚盈盈舉目細看,覺得這少年甚是陌生,半點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貧道終南山上清儀,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李鬆陽。”他叉手躬身行禮,繼而自報家門,“恒山王府庫真[2],三郎的近身侍衛,煉師[3]喚我鬆陽便好。”
大唐慣例,親王成年即可開府置官署,庫真作為親王的從屬,多為京中貴族子弟擔任,雖不同於朝廷正經職官,卻是一份極其榮耀的差事。
達奚盈盈仰起脖子,看了眼頂上的房梁,那麼小的一塊地方,勉強隻夠塞進半個身子,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蜷縮進去,還有滋有味地偷聽主子談話。
“你一直待在這上麵?”
他笑得得意:“咱們做衛士的,少不了得有些遁匿的功夫,攀牆爬樹、飛梁上瓦都是看家的本領。隻因煉師身在府上這些日子,我恰好外出未歸,故您還不曾見過。”
“難怪如此。”她看一眼李適之,“郡王倒是帶了個好幫手。”
李適之徑自在案前坐下,隨手翻過兩頁經書,頭也不抬,說:“那你呢?你的幫手何時現身。”
達奚盈盈頭皮有點緊,就知道,什麼事也瞞不過他。
“師兄他……應該在趕來的路上了。”她撓撓臉蛋,打開直欞窗,望見窗外樹影晃動,師兄崔淼還未過來。
李鬆陽尚未看出門道,摸著下巴一臉納罕地問:“三郎,現在是要作甚?”
李適之道:“等著。”
“……”他募地噎住,轉而去問達奚盈盈,“煉師,你說呢?”
達奚盈盈附議:“等著。”
她昂首,遙望遠方天際。
白日之事,她始終有所懷疑,韋素端方自持,起居儉樸,絕無可能會在佛寺做出此等荒唐之舉,那個害他死於馬上風的女子根本不是尋常的伎子,而是彆有用心之徒。
她冒險來永泰寺一探究竟,若說先前還隻是懷疑,那麼在見到廢棄塔樓裡的棺槨時,心裡的疑竇此刻已經變成了篤定。
塔樓裡的棺材是新的,屍骸應該停放不久,人死後二七之日,有回煞前來認骨,此地陰寒,容易招至鬼魅。
倀鬼以吸食魅煞為生,且愛貪圖美色,擅長捕食夤夜外出的旅人,尤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郎,恐怕正是有了這身皮囊,它才誘使韋素中計,在采精之時令他充血暴斃而死。
李適之估計也想到了這層,才會在宵禁之時,不惜犯夜也要拉她過來探尋真相。
可倀鬼行跡詭異,行事毫無規律,要想將其捕獲,又實在是個麻煩事。
達奚盈盈忽感到一陣頭疼,探身過去關窗。
月影花樹下卻突然閃過一個圓咕隆咚的腦袋,嚇了她一跳。
“師兄?”她語不成調,“什麼時候來的,你躲這兒當賊呢?”
“彆提了,快,拉我一把。”崔淼氣急帶喘。
達奚盈盈齜牙咧嘴把他拉了進來,一邊替他順氣,一邊碎碎念叨:“早給你傳信了,我等了大半日,你怎得現在才來,這大半夜的,你在外頭瞎晃蕩,沒遇上武侯吧。”
“我早早就出門了,到了寺後剛準備爬牆,武侯們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見了我便打。我不想惹事,調頭便跑,他們仗著人多對我窮追不舍,我可慘了,足足跑了八條街。”
他邊說邊比畫,逗得達奚盈盈開懷不止。
崔淼說完,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抬起袖子慢慢揾汗,從指縫間看見李適之,嚇得一屁股蹦了起來,又轉頭,瞧見李鬆陽,又“嗷”了一嗓子。
“你隻說讓我來,怎麼沒說有這麼多人。”
達奚盈盈跳起來要去捂他的嘴,表情一言難儘:“此事說來話長……”
崔淼撥開她的手,擠眉弄眼地問:“我忘了,你如今留宿在恒山王府,咱們得對殿下客氣點。”
達奚盈盈預感不妙:“師兄我求你了,少說點話吧。”
崔淼果然沒有看懂達奚盈盈眼底的暗示,坐下與李適之開始攀談起來:“殿下追查倀鬼已久,想必也知道此案的難度,貧道有一妙計,不知當講不當講。”
豎起耳朵聽著這邊動靜的達奚盈盈,本能地偏了偏頭。
崔淼果然等不及李適之回答,兀自竹筒倒豆子似的娓娓道來:“倀鬼喜歡俊俏郎君,又愛扮作漂亮女子,殿下不妨犧牲一下,以□□之,好叫倀鬼中計,咱們一舉將其擒獲……”
“……”
八目相對,四臉茫然。
達奚盈盈注意到,李適之眼睫似乎跳了一下。
達奚盈盈心魂震駭,拚了命地去拽崔淼的袖籠。
崔淼半推半就,繼續說著:“殿下俊美無儔,長安城內女子人人愛之,您若舍身,倀鬼必定……唔……”轉眼嘴又被捂上了。
李適之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終於起了絲絲微瀾。
他看著身旁拖拽拉扯的兩人,又低頭看著麵前攤開的經書,再也忍耐不住,一拍長案,拂袖而起。
達奚盈盈直覺:“完了。”
李適之捏起案上一張黃紙,以食指和中指兩指夾住,走到達奚盈盈身前,眼風掃過她時,堪比冰刃。
“你也是這般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