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伯盯她半晌,搖搖頭:“夜裡不做生意,娘子有事,明日午後再來吧。”
說著便要掩門。
女子也不介意,輕笑一聲,聲音隔著門背傳來,略顯恍惚。
“價格好商量,多少錢都行,老丈難道不考慮一下嗎?”
張老伯腳步霎時頓住了,商人對於錢幣的敏感性,讓他不由自主扭轉過身,按住門閂,同樣隔門問道:“我不過一個底層手藝人,值得你花如此大的價錢?”
“我這張鼓可不好做,唯有西市妙手張,勉強能夠勝任這份差事。”女子的聲音舒緩且平靜。
眼前院門洞開,張老伯狐疑的目光將女子上上下下逡巡個遍,心底仍有些緊張,麵上卻不自覺地露出一絲自信和驕矜:“這話你就說對了,整個長安還沒有誰能比我手藝更好。你要什麼鼓,凡是我能做到的,羯鼓、手鼓、腰鼓、鞀鼓……隻要你開價,就沒有我完成不了的。”
他臉上有光,論起看家的本領,可謂理也直氣也壯:“莫看我老頭子年紀大,的確有些力不從心了。但我張家世代製鼓,從前隋大業年間做起,到如今已傳了快百年。我四歲跟著我爹學習製鼓,一雙巧手混跡長安,整個京城無人能及,宮裡的鼓手,平康坊那些妓子,世麵上你能見到的樂鼓,皆是出自我張氏樂鼓行……”
聽著張老伯侃侃而談,女子麵露笑意,緩緩說道:“我要的鼓,與老丈口中所說全無關係,我要的是新、是奇、前所未見聞所未聞。”
張老伯哼一聲,滿臉不屑:“我倒不知,娘子要的,是何種稀罕物件。”
“我要一張能夠容下女子做胡旋舞的巨鼓。”她一語石破天驚。
聽聞此言,張老伯本能地皺起眉頭:“胡旋腳踩舞筵,隻需一張圓形氈毯,娘子這要求,老頭子我還是頭回聽說。”
女子莞爾:“世人皆知,胡旋俱於一小圓毯上舞,縱橫騰踏,兩足終不離於毯上[1],可無人敢做鼓上舞,我便要成為這天下第一,鼓上跳胡旋。丈人您看,巨鼓可行不可行?”
張老伯漲紅了臉,咬牙說:“倒也不難,隻是工序繁瑣些罷了……”祖宗留下來的手藝,他攀談起來如數家珍,“八道流程,二十個工序,從選料開始,製鼓皮、箍鼓桶、蒙鼓皮、上色、彩繪……”
“鼓皮我早有準備。”女子打斷他的話,“老丈請看。”
如幻術般,她的手中多出一方小小托盤。
托盤是最常見的黑漆塗裝,以彩繪寶相花紋打底,兩側分彆鑲嵌有祥雲圖案的螺鈿。
托盤之上,呈著一張四四方方折好的鼓皮,皮質光滑,薄厚適中,連毳毛都已處理的乾乾淨淨。
張老伯怔怔看著,忍不住伸手觸摸。
指腹滑過光潔的皮麵,質地柔軟,觸感生溫,肌底飽滿,頗具韌性,單看成色,便知此物均價不菲,非一般獸皮可以比擬。
張老伯看著女子,目露豔羨之色:“我製鼓也有些年頭了,還沒見過成色這麼好的獸皮。
“不知娘子從何得來?”
女子淺淺一笑:“偶然所得,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勞丈人費心,我可多添三倍的價錢。”
“好,我儘力一試。”張老伯寶貝似的將鼓皮收入囊中,抬眼再次看向女子,謹慎地問,“不知娘子尊姓何如,家住哪家府上,我若製成,好叫個跑腿給你送去。”
不料女子很快否決:“不必。十日後,我親自來取。”
張老伯訥訥點頭,視線從女子臉龐移開,落到手中珍視的獸皮上,等再移目時,眼前畫麵陡然一轉,哪裡還有女子窈窕的身影。
他反應過來,倉皇奔出門去,踉蹌了幾步,眼見街巷寂靜無聲,方才女子站立的地方,已然沒了蹤影。
瑟瑟北風卷地而來,拂過張老伯兩鬢斑白的頭發,令他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