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承受人世冷暖品味喜怒哀樂者,即為人,為生老病死憎愛哭喊憤怒者,亦是人。
01.
清籟島曾經人丁興旺,百姓安居樂業,神社也十分熱鬨。
沉謠喜歡賴在淺瀨神社,輕輕撫摸著黑貓柔軟的毛發,拿一棵薄荷,逗著其他的小貓兒跳啊跳的。
她喜歡纏著淺瀨宮司大人講故事。
講鳴神島秀美的神櫻,講離島火紅的楓葉,講海祇島如玉透白的珊瑚,講八醞島驚響的雷霆。
講著講著,淺瀨宮司大人看見寢子跑過來在身邊臥下,舒舒服服地蜷著休息,就會含著笑,說起昆布丸的故事。
已年老的巫女渾濁的眼裡仍透著滿心的歡喜,好似她還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偶爾百目鬼大叔會來清籟島補充物資,還給沉謠捎來外麵的小物件。
她尤其喜歡緋櫻繡球,好看又好聞,淺瀨宮司大人做的緋櫻餅更是好吃。
沉謠吃著吃著,嚷嚷起自己長大了,一定要跟著百目鬼大叔他們,去外麵看看。
這時候往往會被淺瀨宮司大人瞪眼喝止,而百目鬼則哈哈大笑著,爽朗地拒絕:“小沉謠,你還太小了啊!”
“我又不當海盜,就是想去外麵看看。”
沉謠不服氣地回嘴。
百目鬼連連點頭:“那等你成年了,我就帶你去鳴神島看看。”
沉謠眼睛一亮:“真的?!”
海盜大叔拍著胸脯笑了:“當真。”
年幼的女孩一下子跳起來,興奮地要跟百目鬼拉鉤:“一言為定哦!”
那是天真無邪的孩童時代,暗紫的天色,不住的雷電,海風腥甜又帶有雷元素的酥麻刺癢,刮來遠方的氣息,和近處的木簧笛樂音。
沉謠和著樂聲低吟,哼唱著大人們所教的民歌,懵懂地隨謠曲悼念著一個名叫鶴觀的神秘島嶼、那未曾到過的故鄉。
02.
沉謠至今還記得那一天。
她小時候常聽大人們說,若是打雷,那便是雷鳥又發怒了,其實那不過都是哄騙小孩子的把戲。
她不曾信過,相反還正愛在雷雨天出門,肆意奔跑。
呼吸著鳴草略帶澀味的香,摘幾顆天雲草結的果實,任雷元素的微弱電流酥麻掠過皮膚。
大人們都說,她是雷電的寵兒,再肆虐乖張的雷霆,麵對她也會安順地弱下去,止住了威風與脾性。
淺瀨宮司大人和百目鬼大叔也說,她蒙雷霆鐘愛。
可那一天,雷霆不再愛她。
響雷在整座清籟島上瘋狂地落下,如瓢潑傾盆的雨裡滾落的水珠,連綿不絕,迷了人的眼,也驚了人的心。
沉謠遠遠遙望見,百目鬼大叔的船隊被雷霆擊沉,幕府的船也同時被擊潰,殯葬一樣同時沉了下去。
桅杆搖搖晃晃,一片焦黑,泯滅成齏粉,徹底塌陷了。
斷船與生死不明的人共同被海嘯與浪濤裹挾,飄飄蕩蕩,海浪一個潮頭打過來,將一切都覆沒進海裡。
待潮水湧動著打來下一個浪頭,船隊的所有痕跡都如雨後的天一般,被衝刷了個乾乾淨淨。
年幼的稚童逆著大人們推搡著上船的人流,狂奔著跑向了淺瀨神社。
這昔日熱鬨的神社,也遭了雷霆的災難,海風刮來了潮濕的水霧,飄揚的鈴鐺滾落了一地,草葉堆揚起紛紛落落,眼見是一片狼藉。
沉謠看到寢子蜷著身窩在狹窄的屋簷下,左右張望,找不到巫女婆婆熟悉的身影。
但她仿佛聽到了此地遺存的歌謠,哀鳴的地脈在聲聲嘶啞,控訴著突如其來沸騰的雷暴。
淺瀨宮司大人……
是淺瀨響解開了封印,釋放了這來自雷之魔梟的無邊孑恨,讓這昔日的樂土就此淪為了災厄的園地。
沉謠讀懂了這雷暴肆虐下的終幕。
她好似又聽到了木簧笛的聲音,如泣如訴,聽到了孩童空靈的歌聲,但哀婉清泠。
不知不覺間,當她抬頭時,兩行淚珠滾落麵頰,而紫電驚庭一刹炸響了耳膜,震得她一瞬恍惚。
歪身栽倒下去時,沉謠隻聽得寢子受驚的叫聲,和海濤浪頭襲來,沉了滿耳的濤聲作響。
海水的鹹澀入了口鼻,短暫的窒息後,幼童再無了意識,昏迷過去。
03.
沉謠如願到了清籟島外,但卻不是坐百目鬼的船走出去的。
她被海浪裹著,漂洋過無垠的波濤洶湧,奇跡般地抵達了神無塚南側的淺灘。
謙和的造兵司正在岸邊撿到了昏厥的幼童,將人帶回了踏韝砂,細心照顧,直到女孩轉醒。
沉謠睜眼後,第一個所見的便是少年人晦暗但澄澈的幽紫雙眸。
人偶昳麗絕豔的麵容上是好奇而善意的和煦笑容,隻稍看一眼,便能暖進人的心底。
耳邊風拂來大人們的閒話,是恍如隔世般的閒散氛圍——
“丹羽大人,您怎麼撿了個孩子回來?”
“你撿了一個,我也撿了一個,這下誰也不用說誰了。”
“可要是長正大人知道了……”
“他不會說什麼的,放心好了,桂木。”
是丹羽久秀撿沉謠回來的。
她對自己的來曆絕口不言,倒也沒人逼她坦白,而且正相反,人們待她都很好。
自此,神無塚的踏韝砂,便成了沉謠的家。
撿她回來的丹羽是個溫柔隨和、沒什麼架子的官兒,雖然是此處的負責人,但跟大家都能打成一片。
禦輿長正則是個醉心鍛刀的刀匠,平日裡總板著臉,看上去無比嚴肅,性子有些頑固。
沉謠私下裡悄悄地跟傾奇者說,她有點怕禦輿長正。
漂亮的人偶眨巴著眼不解地看她,聽見少女還要再開口,拍了拍她肩,指了指後方。
沉謠歪頭,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尷尬而威嚴地咳了一聲。
“哇啊!長正大人好!”
沉謠驚得跳起來,轉過去躬身行禮,學著桂木先生平日裡的腔調,佯裝恭敬地打了聲招呼。
禦輿長正對正好抓到她吐槽自己這件事接受良好,並未怪罪,隻裝無事發生地回了句話,便疾步走了。
他忙著研究鍛刀技術,在這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上一向不計較。
沉謠見人走遠,鬆了口氣,拉過麵容含笑似是看戲的傾奇者,憤憤地捶了下他的肩膀:“好哇,你也不早點提醒我他來了。”
人偶無辜地斂眸,好看的臉分外惹人相看:“可你話也說了,我就算出聲提醒,你也免不了尷尬啊。”
“這是態度問題!”
沉謠向前一撲,本想拽住人偶肩膀猛晃幾下,不想他順從地徑直被按倒在地,讓她始料未及撲到了人偶身上。
少年昳麗麵容上純澈的眸映著她眼底的愕然與慌張,鳴草微醺的香拂過鼻尖,卻比不上眼前人萬分之一的醉人。
沉謠忙撐著他的肩要起身,手滑時意外觸碰了預料之外的僵硬關節,硌得她微蹙了眉。
從未如此清晰地發覺,這般絕色的少年,隻是一個無心的人偶。
那一瞬引得她不快的究竟是手掌的酸疼,還是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彼時的沉謠並不知曉。
“抱歉,弄疼你了麼?”
傾奇者歉意地道,率先坐起,隨後將沉謠扶了起來。
掌心觸手的是一片冰涼,冷得她晃了下神,才抿緊唇站好。
沉謠想起再過兩個月,就是她的生日了。
她有心想對眼前昳麗的少年說些什麼,但任什麼話到嘴邊,見人偶澄淨漂亮的眼無一絲雜質地望過來,又都退了回去。
快十六歲的少女忸怩了半晌,側過頭,輕聲道:“你的眼睛……讓我想起故鄉的天。”
晦暗的紫裡透著幽幽熒光,像雨過後晴天湛湛,看一眼便能掃清一切不安與不快。
傾奇者愣了愣,顯出清絕的淺笑:“那你想家的話,可以盯著我的眼睛。”
當真是獨屬於人偶的……笨拙的溫柔。
04.
沉謠從不曾跟踏韝砂的人們提過自己的生日是何月何日。
自清籟島毀於一旦時起,她再沒想過慶賀自己的生辰。
但她忘了,自己曾在聚餐時不小心錯拿了丹羽久秀的酒杯,半杯酒咕嚕咕嚕一口氣灌了下去,還當是在喝茶,動作利索到旁邊的傾奇者想攔都沒來得及攔。
沉謠醉了個徹底,酒瘋上來了,抱著人偶不肯撒手,誰來勸說也沒用,把單純如白紙的少年惹得滿臉通紅。
直到她迷迷糊糊醉得睡過去了,丹羽好不容易才把她從傾奇者身上扒拉下來,卻聽到了女孩小聲的碎碎念。
她絮叨著生日快到了,讓淺瀨宮司大人彆再拿法術逗趣當禮物糊弄過去,自己已不再是小孩子了。
她嚷嚷著百目鬼大叔最近都沒消息傳回來,怕不是忘了她的生辰是哪日,儘顧著在海上撒歡冒險了。
她抱怨著近來清籟島上都不打雷了,整日晴空萬裡,沒什麼趣味,連島上的鳴草都變得無精打采起來。
她悄聲說著在島中央發現了一艘極大極大的地下沉船,遠遠瞧見有仙靈在桅杆上飄著,下回定拉著人去看看。
丹羽正無奈著,人偶卻已將人接過來,單薄的身子背起了嬌小的女孩,說他帶沉謠去休息。
造兵司正放了手,望著兩個少年人愈行愈遠的背影,溫潤的麵上浮現出一抹微笑。
歲月靜好啊,不外如是呢。
傾奇者一字一句地耐心聽著沉謠的碎碎念,聽她在隻言片語裡一點點拚湊出了往昔那悠閒無度的時光。
另一個人的過往人生毫無保留地向他敞開,其中斑斕的色彩與精彩的波瀾,讓他幾乎無法移開視線。
這……就是人麼?
傾奇者緊了緊背著沉謠的手,感受到了肌膚相觸處傳來的熱意,是人偶之身永遠無法擁有的血肉溫暖。
他知道,沉謠的那顆心遠比爐心的焰火更為滾燙熾熱。
她的心鮮活地跳動著,充斥著躍動的活力。
沉謠宿醉後徹底忘了自己出醜的事,其他人連一向嚴肅的禦輿長正在內,皆默契地沒有告訴她。
丹羽久秀裝作不經意地提起,問沉謠想不想學鍛刀。
沉謠想了想,偷偷地瞥一眼目付大人,再看一眼桂木先生,誠實地搖了搖頭:“我怕炸爐。”
她生來便受雷霆紫電的鐘愛,若是鍛著刀,一道雷劈下來,怕不是人刀俱毀。
丹羽隻當她在說笑,但得了答複也不勉強,又問:“那跟我學刀術呢?”
沉謠忙不迭地點頭:“好呀好呀。”
她聽傾奇者說他會舞劍,雖未見過,但存了不服輸的心,也想學了用刀,比個高下。
得幸虧丹羽不知道沉謠心裡的小算盤,平素教傾奇者鍛刀時,也喊了沉謠來聽一點。
有時候望著兩小隻乖乖巧巧地湊在一塊兒,以為他不注意趁機拌個兩句嘴,也讓丹羽久秀哭笑不得。
十六歲的生日,是沉謠永不會忘懷的一天。
整日無事,一切如常,直至入了夜,傾奇者拉著坐下看書的沉謠,小跑著到了鍛刀的屋裡。
冶煉的爐前,丹羽久秀、宮崎兼雄、禦輿長正和桂木都在。
傾奇者從隱蔽處拿出了一把墨紋繚繞的紫刀,華美的刀鐔上繪著淺金紋羽,華貴清絕,綴的淺紫流蘇裡簪了株晾乾的鳴草,細嗅還有淺淡的香。
昳麗的人偶笑著將刀伸手遞來,說這是他們共同商議著,指點他打造出來的刀,以此作為生辰賀禮。
沉謠眼望著長者們笑容溫和,即便是一貫不苟言笑的長正大人也不自在地側過臉,眼裡卻是溫和的。
她激動地顫抖著伸手,快要觸及刀柄接過時,頓了下,撲身過去,抱住了傾奇者。
傾奇者無所適從間慌忙把刀扔遠,以防傷了她時,卻聽見少女在他耳邊哽咽的氣聲:“謝謝……”
肩上一燙,原是一滴淚珠氤氳後滾落,燙得人偶心顫。
他看見丹羽接了他扔來的刀,望著他揶揄地笑,臉上似是燒得慌,可猶豫了一刹,仍是張開臂膀,回抱住了沉謠。
莫名的情愫在胸腔湧動,陌生而熱烈,是人偶從不曾體驗過的悸動。
是心臟……在跳動麼?
可他分明沒有心啊。
05.
沉謠敢說,自己最幸福和最痛苦的記憶,都是踏韝砂賜予的。
她未有絲毫忘懷,當大踏韝長正鍛成的那日,大家有多開心。
在丹羽默許下開了徹夜的宴會,迷醉於鍛刀的禦輿長正大抵是頭一次露出那般開懷的笑容,與宮崎兼雄興致高昂地聊著天。
沉謠終究還是沒能學會劍舞,無論傾奇者怎麼教,她的舞步就和昏昏欲睡但仍遊蕩的寢子一樣歪七扭八,刀搖搖晃晃得差點誤傷了一旁無辜的人偶。
她退而求其次搶過了人偶手中的梳子,興致勃勃地梳理著他一頭漂亮的藍紫長發,為他披上純白的紗衣,將紅繩一絲不苟地係在他手腕上。
沉謠將那把他親手鍛造的“今昔”遞到傾奇者手裡,推著絕美的人偶入了眾人矚目的月下林間,笑著喊:“舞劍吧,傾奇者!”
少年身上那非人的人偶關節已儘數消失,銀輝灑下婆娑又破碎的光,漏過葉間枝稍,銀白月光淌過他昳麗絕豔的容顏。
秋風浮沉,涼意掠過,落葉紛紛如枯葉蝶墜落,更似棠花妝點美人。
劍光斬過,是一彎彎銀鉤似月,疏影橫斜,水色清淺,倒映著月下起舞的少年千秋絕色。
這一晚似曇花一瞬即逝,又如荼蘼開至末路,自此歡愉再無跡可尋——
踏韝砂的禦影爐心出事了。
丹羽不得已封鎖了禦影爐心,派人去稻妻城向天守閣求救。
宮崎兼雄責無旁貸地走了,這一走便是了無音訊,再也沒回來。
丹羽久秀又接連派了四五人,依舊是音訊全無,駕船出海的人宛若入了從無歸途的深淵,無一生還。
恐懼在民眾心中開始蔓延,昔日的歡歌笑語再難窺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