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印,你住口!你這不仁不義無德無恥的小人!我娘簡直倒了八輩子的黴才遇到你!我奶奶(音nana,也即母親的母親,待考證)遭逢大難,被奸佞小人弄得本該頤養天年之時還經受喪女之痛,身後聲名慘淡。我娘盛年而折,死不瞑目,在你這賤人嘴裡就輕飄飄一個封號,你說得輕巧,感情死的不是你!我看你也去上刀山下火海,去取一個封號諡號來算了,到時我也去你墳頭告慰陰靈!可惜可惜,就憑你以往所作所為,失儘天下讀書人,哦,不,天下人心,人人得而誅之助紂為虐不得好死!就算現在速死,也得不到文正忠義賢!”
薛嵐憤恨異常,隨手扯過竹竿狠命抽向地,幾息功夫臉色竟紅似朝霞,咬牙切齒道,“可惜可惜,你一輩子所求所得全不一樣,營營碌碌苦心經營一生,一樣都沒有,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對了,安懷那賤人死了就死了,安家何辜,你少往我身上潑臟水,人是你領命去殺的,與我何乾?哈哈清正無私的薛大人要昏了頭為愛女報仇?假公濟私無恥之尤,你真叫我惡心!”冷風簌簌,冬霧沉沉,一切淹沒在混沌黑暗之中,讓人覺不出的寒涼和危機四伏。
薛印過往二十多年從不曾得知自己乖巧可愛的愛女如此伶牙俐齒,簡直是鐵齒銅牙,鋒芒畢露,陌生至極,仿佛改天換地,耳目一新,全然換了一個靈魂,隻留了個殼子在自己麵前。一時間竟不知道往日長袖善舞,廟堂之上咄咄逼人的自己換了哪裡去了,隻覺得頭暈眼花,幾乎支撐不住,扶住橋上的石墩才半立著。冷風急促,寒霜似乎也粘上人,在身上密密麻麻糾纏不休,仿佛亡妻也匆匆而來,如影隨形,此刻他隻想逃離此地,一生至此仿佛才知道怕字……
薛嵐冷冷瞥了身前勉力支撐著的人,正色,“請教薛先生可知我出自哪門哪戶?也罷,薛先生,我不止一個名字,大約是您貴人多忘事吧,高高在上的尚書令似乎是多年來都有這個毛病,貴人多健忘嘛,我能理解。”她點點頭,又轉身仰天大笑,深吸一口氣歎道,現在是我不要這個姓氏了,我從此剝離薛氏,從今往後,無論我死生富貴、婚喪嫁、娶生兒育女、貶謫高升都不與您,與薛門有關係,我與薛氏中人再無瓜葛,絕無往來,在我有生之年,我的子女也不許與薛氏再往來,否則”,
她肅著一張臉,全身筆直繃緊,取下頭上的鳳釵,狠狠往下擲,又使勁拿靴子碾了又碾,直至麵目全非支零破碎,這赤金八寶鳳釵乃是她出嫁所帶,薛印唯一一次主動向太後求來的,貴重非常,因這層緣故,她也十分愛重。釵子做工精細雕琢非常,竟擲地有聲,金石之聲鏗鏘不已,竟讓薛印猛然間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仿佛深處疆域邊境,金戈鐵馬枕戈待旦……薛印即知再無挽回的餘地,她無所顧忌,看來奪位是早晚的事,也不必再避諱自己了……
那昔日甜美愛撒嬌賣癡的聲音再不往複,在耳邊冷冷響起,仿佛末日宣判一般,“我從此姓盛,盛昀,奶奶給的這個名字真好,母親已經故去,不然她也會高興的吧,母親一直很喜歡盛家,您從前百般阻撓,似乎當年的誓言——哈,我怎麼還能若無其事說出這個詞呢,我走了。你,好自為之,再又見麵一日,大概你我就是死敵,不死不休,原來真是一早定好的!我出生果然沒妨克娘親,原來是你啊哈哈哈哈哈奶奶真有先見之明!可惜她老人家不得高壽,不然……”盛昀一邊低低說,一邊臉上的眼淚卻無聲滑落。兩人之間一片寂靜,一時之間無人敢言,末了,盛昀望了眼天日,轉身大步離去,再不曾回頭。
三
盛昀轉身出來,一身胡服儘顯颯爽英姿,透露出幾分乾練豁達,令人見之忘俗,她放下籃子,對著青鵠低低道,“我一生僅此兩女一子,我的珍寶大女兒二兒子小女兒,可我未來的繼承人隻會是大公主,我也不怕他們都知道,至於他嘛”,她滿不在乎嘲弄道,“他子嗣艱難,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我隻要好好護著,也教他們保護好自己,為人處世頂天立地。
那孩子——大公主長安才是從烽火中煉化來的利刃,獨當一麵有勇有謀,臨危不亂,這樣的孩子才能支撐大廈,無所畏懼,其他的,我會好好安頓,但不該他們的就莫想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如無能力就安心待在後方彆拖後腿了!”說完,拍拍手掌的沙礫,這雙手這些年染過熱血,握過長歌大刀,也幾番削了血肉現了白骨,早已不複昔日精心養護的青蔥嫩白了。盛昀有一瞬失神,心想,說來自己自小不夠美,隻有一雙手養護得特彆,如今真是一點兒不剩了,我和過去的我大不相同了唉……不過若能換了這些,如可以選擇,那我,那我一定會更早選擇這種生活的,那奶奶和母親或許……多說無益了,一時間神色幾分蕭索黯然。
陳敷、青鵠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對望沉默,良久,陳敷覷著她的臉色,方才試探道,“大公主的確出色,早年也很受了些磨難,大約真應了天降奇才,要打磨鍛煉的意思了……隻是,到底,二王子與二公主才是您的血脈,我等也更想……娘子您已經受了那麼多罪和苦,開創不世之功難道真不想萬代傳承麼?連我也覺得有些不值了……”
盛昀彎腰隨手薅起一把甘草,說,“孤從未聽說不世之功能千秋萬代,快彆多想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赤條條無牽掛罷了,國家大事,有能者居之。長安有能有德,也是惜福感恩之人,她從出生有我抱養長大,又是我的知己義妹唯一的血脈,怎麼不算呢?再說了,幾斤幾兩掂量清楚,乾自己能乾好的事兒,良盈和褚兒也算有福氣,跟著大姐姐還有什麼好爭的!對了,你從前不是說李妃她們嗎?對於滿心爭寵的妃妾,我不會嘲弄她們,又乾嘛要嘲弄人家呢?有得過,比沒有強吧,人嘛,總不能被庇護一輩子,也被去庇護回報彆人,但畢竟像菟絲花金絲雀一樣也得有可以如此嬌縱的憑依,有時這怎不令人豔羨呢?
你還記得嗎,多年前我不也是嗎,還要靠你們照看我飲食起居,不然頭也不會梳,飯也吃不成,嬌嬌做作,無所事事,可我畢竟已經不再是從前了,從家中陷落,被逼遠走大漠,涿鹿中原起,我就不再是當年的閨閣貴女,也不再是在家族庇護夫君愛護下的金絲雀了,我還難以說清哪個更好,無憂無慮無所顧忌與獨當一麵卻更自由自己;但是我已經不能回頭,所以憋著勁前行,陳敷,你知道嗎,我感覺到很近了,就像當初大廈將傾的直覺一樣,風雨欲來,我們的機會也快到了……”
四
既然他想要殺雞取卵,那我何不先下手為強?強者為王,現在也輪到我來寫史書了!成王敗寇,輸家是不會有資格主導過去和未來的,想要用婦德來壓住我他就太天真了!世上有誰能對君主的一些小事指手畫腳置喙二三呢,天下之主怎能被魑魅魍魎以此約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