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雷雨總是來得突然,往往前一刻還是豔陽當空照,下一刻,就像是孩兒變臉一樣烏雲密布狂風大作,還來不及回神,那豆大的雨點就劈哩啪啦地打了下來,讓人防不勝防。
陡峭的山道上,嘶鳴的馬車在暴雨中緩慢前行。
這是一輛不大的木製的廂式馬車,外麵罩著青色的布帷,看起來十分樸素,隻是拉車的卻是匹在鳳朝即便是大富人家也難得一見的棗紅色駿馬。
馬脖上的韁繩正牢牢地握在端坐於車轅上的老婦手中,那老婦看起來約摸六十出頭,滿麵褶皺,膚色黝黑,看起來像是個普通不過的車婦,隻是,每每在棗紅駿馬偏離行走路線時,老婦收緊的手臂上賁起的肌肉以及那雙在雨幕中精光四射的眼眸,都昭示出老婦的不凡。
這顯然不是一輛普通人能坐得起的馬車。
“雲婆婆,公子讓您把蓑衣披上,省得著涼了。”
當馬車爬上一道陡坡,走得比較平穩之際,緊閉著的車門被推了開來,探出個了一個小腦袋,圓圓的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翹鼻梁,紅嘴唇,梳著兩個抓髻,手上抓著件厚重的蓑衣,卻是個七八歲左右的童子。
車轅上端坐著的老婦背上仿佛長了眼睛,聽到童子的聲音,頭也不回地就用一直閒著的手抓過了他手上的蓑衣,一個拋甩,眨眼的功夫就將蓑衣穩穩地穿在了身上。
“啊!”老婦的利索的動作顯然嚇了童子一跳,忍不住輕叫一聲,不過很快反應過來,朝著老婦的背影吐了吐舌頭,不料,剛張嘴,就是一陣風卷著豆大的雨點撲了過來,灌了一嘴的雨水,嗆得他連忙縮回了車內。
車廂裡的空間遠比想像中的要大,
聽著車外嘩嘩的雨聲,馬車裡坐著的俊秀少年放下了手中書卷輕推車窗,從縫隙裡撲麵而來的水汽以及漫無邊際的白霧讓他的眼睛裡多了一縷焦躁。
“公子!”端坐在少年身邊,粉雕玉琢的童子飛快地將那隻瑩白的手掌扯了回來,然後仔細將窗子掩實,回頭望過來的眼眸裡透著不滿,“外麵下著雨呢,小心濕了衣裳受涼。”
“哪有那麼嬌貴……”少年垂眼,斂去眸中的神色,淡淡開口,溫潤的嗓音在雨打車廂的劈啪聲裡顯得有些模糊。
童子耳尖,將少年的話語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覺得少年妄自菲薄,便立刻嘟起了嘴:“公子可不就是嬌貴的人麼,咱們水家的門第就不說了,就是公子您自個兒也是旁人難以企及的,您可是皇上親封的……”
“惜冬!”
童子的話語還在舌尖纏繞,車廂裡卻立刻就響起了一聲清脆的輕喝,硬生生地打斷了他的話語,循著聲音望過去,卻看不到說話的人。
過了一會,就聽到一陣息索的聲響,一張與童子一模一樣卻帶著幾分病容的臉從少年身後團著的褥子裡探了出來,隻見他眉眼間帶著厲色,狠狠地瞪著童子,再度開口時的聲音依然清脆:“沒輕沒重的東西!公子的名頭是可以隨便往外說的麼?皇上親封那是對府裡的恩寵,不是拿出來賣弄的,你這話要是被人聽了去,往外說道,那公子豈不是要落個輕狂的名聲?我早就向母親說過不該聽一時心軟,偏母親耐不住爹爹央求讓我將你帶出來……真是!”
童子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那說話的人卻理也不理他,徑自坐起身將散在車廂裡的書卷拿起放好,緊接著給少年披上一件薄衫,最後才套上自己的衣服挪到車門前,微微地推開車門,從縫隙裡看向已經跳下車轅正在泥濘中拚命拉拽著馬匹的老婦:“雲婆婆,能在天黑前趕到打尖的地方麼?”
車外,穿著蓑衣的老婦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回望過來的眸子精光四射:“回夏哥兒的話,前麵二十裡就到古柳鎮了,老奴自當儘全力讓公子能在酉正前趕到那裡。”
說完,老婦的手就是一揚,劈啪的脆響裡那拉車的馬就嘶鳴著拚了命地往前竄,隻是山路本就不好走,現在又被雨澆透了,比起之前更加泥濘,所以馬車前行的速度非但沒有快起來,感覺倒比前麵慢了下來。
“酉正?”聽到老婦的回答,靠在車門邊的小臉上滑過一絲陰霾,抬頭看看陰雲密布的天空,黑漆漆的天色實際上不過剛剛過午,離老婦所說的酉正還有好幾個時辰,而往日裡二十裡路頂多是兩個時辰就能走完的,便明白老婦其實心裡也沒多大把握,想要再催催卻也知道急不得,隻能勉強地對著老婦笑笑,放軟了聲音道,“那就有勞雲婆婆多操些心了。”
說完也不等那老婦回答,就把車門關了起來,悶悶不樂地靠在車廂上發呆。
“哥,你彆生氣。還病著呢……”童子見了這個光景,訕笑著挪向車門,作這個動作的時候那雙滴溜溜的大眼睛卻不住地往斜靠在車廂裡的少年望過去,古靈精怪的模樣看起來份外可愛。
少年看在眼裡,臉上帶起幾分無奈,伸手在那光潔的腦門上輕輕地扣了扣,低聲責備道:“你呀……”
“又沒規矩。”少年責備的話語才剛起頭,他的衣袖就被那倚在門邊的童子扯住了,脆生生的聲音十分好聽,“公子,惹夏求您了,可彆再寵著他!都快被寵壞了!要不是他貪吃那什麼蟹釀圓子,咱們怎麼會被困在這麼難走的山道上?要是今兒趕不到那住宿的地方,咱們的行程就要被耽誤了……”
聽著那自稱惹夏的童子這麼說,少年忍不住歎息:“惹夏,沒事的,隻是遲了幾天而已。”
“可是,老夫人說過……”少年的安慰並不能讓惹夏安心,臉上沮喪的表情更加明顯,還要再說些什麼,卻被少年溫柔的眼神所阻止。
“彆擔心,惹夏。真的隻是遲幾天罷了。”說著,少年伸手拉過惹夏,將他按回褥子裡,俊雅的麵龐上,笑容越發的柔和,“你剛吃完藥,再睡會,發發汗……養好身體才是道理,否則我的歸期誤得就不是幾天了。”
惹夏怔忡,卻也沒有什麼辦法,無奈地脫了外衫重新躺下,本來還琢磨著要怎麼樣趕路,隻是到底是在生病,眼睛剛閉下就睡了過去。
聽著細細的呼吸漸漸均勻,少年垂眸,伸手按緊了微微翹起的被角,人卻微微地出了神。
“公子……”童子小心翼翼地靠了過來,大大的眼睛小心地打量著因為藥力很快睡著了的惹夏,然後壓低了嗓音,輕叫著少年。
“嗯?”少年轉眸,注視著童子。
“真的不要緊嗎?老夫人她……”童子遲疑著,就算是再不知事,小小的臉龐上也染上了擔憂。
聽著童子的話,少年沉默片刻,接著搖頭淺笑:“沒事的,我這次前往東雲是為了遊學,而遊學之事,行程多半都有耽擱,祖母桃李滿天下,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真的?”童子聽到這話,眼睛一亮,隻是臉上的歡喜並沒有維持太久,看著少年憂憂的神色“真的”
“我累了,想歇一會,好嗎?”潤玉打斷了還要說話的惜冬,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是,公子。”
耳邊的氣息微微停頓,潤玉感覺到身上一暖,知道是惜冬為自己披上了衣衫,心裡不由地也是一熱,又聽得惜冬的輕歎,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心裡又不由地一冷。
惜冬和惹夏在擔憂什麼,潤玉心裡很清楚。
鳳州九國,鳳霄、淩雲、曲霞、越狄、西華、榮漢、幽莫、樂丘、烏梁,皆是女子為尊的所在。不管是朝堂還是民間,不管是官商民眾,都是女子養家,男兒在家。雖然也有一些不凡的男子,憑借著一身能力在這女子為尊的世上闖出名聲,但那終究是機緣巧合下的少數,大多人家的男兒,都是自生下來就被深養在閨中的,到了五六歲時,便要隨著爹親學習男紅,背誦男訓,到了十四歲成人之後,尋了人家出嫁之後便是相妻教女,終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