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蒼梧林中的梧桐在靈力的滋養中仍是鬱鬱蒼蒼一片。
夜色漸沉,縱橫的枝丫與蔥翠的葉片遮住了頭頂的月光。八歲的秦黛黛在漆沉的林中奔跑著,小臉蒼白,滿眼驚懼。
往日靈氣精純的蒼梧林中,透出龐大的妖氣。
秦黛黛不敢回頭,睜大了眼睛盯著遠處綠豆大小的縹緲峰。
那裡張燈結彩,萬芳齊盛,靈霧籠罩著山峰,繁華如夢境。
——他們正在慶賀太墟宗宗主秦胥的八百歲誕辰。
林中倏地響起“絲絲”聲響,伴隨著幾聲詭異的笑聲,繼而磅礴的妖法洶湧而來。
識海裡焦灼的聲音響起:“用太初靈珠。”
秦黛黛下意識地抬起手腕,腕間的太初靈珠霎時綻放萬丈光芒。
詭異的笑聲消失了,光芒逐漸散去,靈珠驟然變得暗沉,繼而“啪”的一聲裂成兩半。
數丈外,漆黑的蝮蛇躺在地上,身軀微弱地起伏著,周圍一灘深紅的血跡。
秦黛黛看著苟延殘喘的蛇妖,心中微鬆,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卻在此時,本窸窸窣窣的林葉停止了碰撞,飄浮的靈氣也如同靜止了一般,蒼梧林中詭異的安靜。
秦黛黛雙眼竭力地睜大,仍看不見任何光亮,聽不見任何聲響。
識海的聲音再次突兀地傳來:“黛黛小心——”
話音未落,濃綠的光霧裹著羅刹鳥驟然現身。
還有一隻妖!
秦黛黛驚惶地癱軟在地,小臉緊繃著,竭力調動體內的靈力,靈根卻一陣劇痛,隻能眼睜睜看著獸瞳鷹嘴的羅刹鳥張大了嘴,就要將自己吞吃下肚。
天邊乍然一聲霹靂,蛇形閃電如被放慢了動作,鑽入鬱鬱蔥蔥的密林,劈在秦黛黛麵前的地麵。
羅刹鳥發出一聲尖銳的鳴叫。
秦黛黛呆愣愣地坐在原地,還沒回過神,頭頂傳來半真半假的一聲“呀”,懶洋洋地聲音響起:“劈歪了。”
秦黛黛循著聲音抬頭看去,梧桐樹梢嬌弱的枝丫上,小少年懶散地倚站在那兒。
少年不過十歲左右,穿著宗門弟子的青白色袍服,恰若暗沉青桐之上,結出的最為飽滿鮮亮的靈果。
他的頭發是深墨色的,高高地紮成了馬尾,月白色的發帶隨夜風微微拂動。
樣貌更是精致出挑,膚色白如透玉,猶未長成的眉眼像一朵將開未開的花苞,俏生生地立在枝頭,滿是張揚的意氣。
羅刹鳥一擊不成,惱羞成怒地匍匐在不遠處,喉嚨裡帶著似獸似鳥的嘶吼,蓄勢待發。
少年睨它一眼,輕嗤:“區區金丹獸。”
羅刹鳥怒極,周身充盈著幽藍焰火,妖氣比方才還要強盛數倍,飛身而起襲向少年。
少年抬手,一柄銀劍出現在掌心,長劍像是終於得以出鞘,發出一聲悅耳舒展的長嘯,劍起劍落,穿過火焰,刺破密不透風的妖氣,羅刹鳥一分為二地砸落在地麵,深紫色的血跡灑落在枝葉上。
乾淨利落。
少年收起長劍,終於從樹梢飛下,徐徐落在秦黛黛麵前,夜風送來一股清新的橘奴淡香。
秦黛黛定定地望著少年,明明沒比她大幾歲,偏偏修為高深。
“坐在地上等著被吃?”少年半低下頭,似笑非笑地瞥向秦黛黛,“不知道躲?”
秦黛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言不語。
少年眉梢輕挑,朝她逃跑的方向睨了眼:“去縹緲峰?”
秦黛黛仍一言不發。
少年渾然不在意地直起身,閒適地朝縹緲峰的方向走去,身後的馬尾一晃一蕩。
秦黛黛終於反應過來,忙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他身後。
最初仍能勉強踩著少年的影子前行,後來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少年離自己越來越遠。
被妖獸追殺的惶恐、莫名其妙的委屈一同湧上心頭,秦黛黛眼圈一紅,再忍不住停下腳步抹了把眼睛。
一滴眼淚冒出來,便止不住了。
秦黛黛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一下一下地抹著眼淚。
“哭什麼?”疑惑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秦黛黛小小的身子一僵,待反應過來少年去而複返,匆忙擦拭著眼淚。
少年俊俏的眉頭輕蹙,嫌棄地看了眼她沾了涕泗的手:“嘖,哭起來真醜。”
秦黛黛聽出她語氣中的鄙棄,鼻子一酸,本擦乾的眼淚再次流了出來。
“麻煩,”少年的耐心徹底告罄,恐嚇道,“再哭便將你扔給妖獸。”
秦黛黛手一頓,眼淚流得越發放肆。
少年沉默了幾息,最終指印一伸,長劍出鞘,帶著澄澈的水藍光芒,懸停在二人麵前。
秦黛黛愣愣地看著長劍,少年已經閒散地站了上去,扭頭看著她:“上來,蠢丫頭。”
她遲疑了下,少年催促:“快點。”
秦黛黛艱難地爬上劍身,似是察覺到陌生人的氣息,長劍鬨脾氣般嗡鳴一聲,顛簸了下,險些將黛黛拋下去。
少年頭也沒抬,一道靈力打入劍身,長劍不情願地平和下來,少年道:“休要碰我,自己扶穩,掉下去無人救你。”
長劍頃刻間飛入雲際,朝遠處飛去。
秦黛黛趴在劍上死死抱著劍身,直到長劍平穩,她抬頭看向身前的少年,良久低聲說:“不去縹緲峰。”
“去醉玉峰。”說著,伸手指了指後方較小的山頭。
少年側頭瞧了她一眼,未曾多說什麼。
長劍懸停在醉玉峰頂,秦黛黛方才鬆手,長劍便已迫不及待地翻轉劍身將她掀了下來。
少年沒有看她,隻不輕不重地打了下劍身:“回去後我們要好好談談了,你這脾氣越來越大了……”話雖如此,語氣中全無責備之意。
秦黛黛怔怔地看著少年懶散地坐在長劍上,眼看他就要離去,不受控地追上前:“你是誰?”
少年的長劍一飛衝天,而後回眸掃了她一眼,嗓音恣意:“神玄宮,岑望。”
神玄宮。
岑望。
她的,未婚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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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黛,黛黛,時辰到了!”識海裡,有人一聲聲喚她的名字。
秦黛黛睜開眼,看著頭頂的帷幔,眼底仍有些迷蒙。
“做了什麼美夢?”識海的聲音好奇地問,“又夢見你家小郎君啦?”
秦黛黛聽著“你家小郎君”幾字,想到夢中的場景,耳根一熱,驀地清醒過來:“胡說什麼呢!我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
秦黛黛踟躇幾息,坐起身道:“說了你這株蓮花也不懂。”
這話並非假話,她識海中說話的物件,名叫千葉,是一株有著千片花瓣的蓮花。
三歲那年,妖界偷襲太墟宗,身為太墟宗宗主的秦胥不在宗內,阿娘率宗門金丹以上的修士拚死守住了宗門,自己卻香消玉殞。
秦黛黛也在那場鬥爭中被傷了靈根,昏迷了四十九日。
等到她再醒來,阿娘已經被葬在了蒼梧林,千葉蓮也在此時住進了她的識海中,與她說話談天,陪她修煉打坐,心情好時千瓣蓮花片片綻放,心情不好便合攏花瓣隻言不發,雖不通曉人情世故與喜怒哀樂,卻幾乎無所不知。
方才它口中的“時辰到了”,說的正是她的及笄宴。
修界與人界不同,修界十七及笄,今日秦黛黛剛好十七。
想到這裡,秦黛黛抿了抿唇,又回憶起方才那個夢。
這並非她第一次夢見和岑望的初見,隻是從沒有哪一次,讓她這般歡欣。
及笄了,太墟宗和神玄宮的婚約,也當履行了。
今日,岑望也會來。
當初的小少年,如今早已成長為神玄宮意氣風發的少君,即便秦黛黛自八歲後極少離宗,也聽過岑望是何等的得天厚寵。
修界的修為由低到高分彆為煉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洞虛、大乘七層境界。
當世大乘境者不過五人,神玄宮宮主靖華道君,為大乘境後期,神玄宮的左長老和太墟宗宗主秦胥,同為大乘境中期,幽月宗宗主及合歡宗宗主則是大乘境前期。
也因這五位大乘境修者,修界形成了“一宮三宗”的局勢。
這些人中,最年輕的秦胥也已八百餘歲。
而岑望自出生便身懷金丹,聽聞他降世時方圓百裡的天象都生了異變,名副其實的天道寵兒。
十歲前的岑望一直被其父靖華道君靜養在外,直到十歲露麵,憑著年紀最小的金丹境修者一鳴驚人,後來不過數年,便已修至元嬰後期。
曾有人斷言,以岑望如今的修煉速度,不出二百年,便能成為最年輕的大乘境修士。
便是這樣的少年,不拘於一隅悶頭修煉,反而喜愛四處遊曆。
蒼山斬妖,昆侖飲酒,少年風流,一時得儘春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