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兒12歲那年的冬天,斯莫爾格依舊白霧茫茫。
她的母親倒在貧民窟蘇拉的深巷裡,緊緊抱著她,傍晚的陽光把大地和那些破舊的殘磚破瓦都浸染得血紅一片,依兒的眼前也血紅一片。
她被媽媽抱了很久很久,久到媽媽的身體變得像冰棍一樣硬邦邦、冷冰冰。幾次她想爬起來,都因為掙不脫媽媽的手臂而作罷。兩天以後,一個搖搖晃晃的男人站到了她麵前,用力卻不失溫柔地掰開了女人抱著她的孩子的手,朝她伸出手來:
“跟我回家。”
“可你看起來像個乞丐。”這男人有著和她一樣的琥珀色的眼睛,和茶褐色的頭發,顏色卻要暗淡些。
“乞丐?我不是乞…丐。”男人臉上泛著酒暈,大著舌頭說,“我叫方…紅柳。”
“方紅柳?那是誰?”
“他…他…”男人突然蹲下來把依兒抱在懷裡,依兒的鼻子抵著男人突起的鎖骨,聽他在自己耳邊說,“他是你爸爸…”
依兒深愛著蘇拉,因為這是一個母親的結束,同時又是一個父親的開始。
然而在她的眼裡,不管是安靜蒼白的、她唯一的朋友張天野也好,或者是整天在麵前擺個破帽蹲在蘇拉街頭賣藝,卻對偶爾的收入頭也不抬的方紅柳也好,都似乎被那個女人的黑色調吸走了色彩,成了存在感微弱的灰調子。
因此當她第一次看到那雙水玉一樣瑩藍剔透的眼睛的時候,簡直就像是重新降生到這個世界一樣。蘇拉的一切,包括她踩在腳下的沙土,都似乎一下子染上了那種水一般晶瑩流動的顏色,變得魔幻起來。
而那雙似乎是所有光彩的發源地的眼睛,半隱在黑發中,就像傳說中有魔力的水玉一樣,卷起了驚濤駭浪,淹沒了一切,讓依兒注視著它,就仿佛正從水下仰望天空。
依兒就這樣傻傻地望著著這雙眼睛的主人——一個美麗得讓蘇拉街在依兒眼中頃刻間淹沒的少年,他微抿著嘴,任一個女人親吻他線條優美、吹彈可破的臉頰,然後接過那女人給他的錢。她望著他,連眼淚掉下來也毫無知覺。她明明第一次看到他,卻覺得自己已經被他遺忘了很久很久。
當少年也發現這個小貓一樣的、傻乎乎地一邊流淚一邊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女孩兒時,他冷著臉推開想要親吻他嘴唇的女人,朝著女孩子走來。他比依兒高了大半個頭,卻一直走到依兒跟前,下巴幾乎撞上了她的鼻子。依兒隻好仰頭看他。
“看什麼?”他的聲音低沉而乾脆,有著冰一樣的質感。依兒無言以對,隻好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出人意料地有力量,讓依兒把說了一半的話生生又吞了下去:“我也…”
“什麼?”他問,這樣低沉卻柔軟的聲音,讓依兒像著了魔:
“我也要和你親親。”
少年“哧”地笑了,他冷峻的臉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就仿佛一夜之間盛開的雪菫花,在空氣中綻放出令人窒息的美感。他反手拉住了依兒的手,對她說:“跟我來。”
他竟看也不看那個女人一眼,拉著依兒就跑了。
他們穿越在蘇拉區的大街小巷,幾乎每個人都朝他投來目光,但不管是驚豔的,吃驚的,欣賞的,還是色眯眯的,他都像沒有看見一樣。依兒聞到了他身上危險的氣味,卻不想放開他的手。她已經願意被這隻如女孩子一般柔白秀美的手拉著奔向任何地方,包括地獄。
少年卻根本沒有帶依兒去地獄的打算,他在一個依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停下了,依兒下意識地握緊了少年的手,有些難以置信:“這裡…蘇拉街?!”蘇拉區被稱為斯莫爾格的貧民區,而蘇拉街更是整個蘇拉區最混亂的地方,是最底層貧民的最大聚集地。這樣天使般的少年,難道生活在這裡?
“恩,你也住這裡的吧。”少年理所當然地證實了依兒的猜想,他打開一間小屋的門,隨意地用腳踢開橫在地上的空包裝盒,不由分說把一臉錯愕的依兒抱到幾個空箱子上坐下,才接著說,“我記性很好,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
“特彆是在蘇拉看到的人。”少年又意味深長地說。
“你叫什麼名字?”依兒卻不管他話裡的深意,隻是問了她最想知道的問題。她看到少年的臉似乎僵了一下,忙改口說,“我是說,以後我怎麼才能找到你?我…”她覺得害怕極了,她怕少年像對待那個女人一樣,突然就看也不看她一眼。從沒想過她會這樣在乎——她甚至沒有得到,就已經開始害怕失去。
“隻要我願意,我就能找到你。”少年有些不悅的樣子,隨即又輕輕一笑,那風情又倨傲又溫柔,讓人心旌搖蕩。他問依兒,“你喜歡我嗎?”
依兒點點頭。
“多喜歡?”溫柔純淨的笑容,流光溢彩眸子,明明看起來那樣明媚,卻給人一種魔性的美感。少年用他白皙卻有力的雙臂環住依兒的腰,依兒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身下的箱子馬上劇烈搖晃起來,依兒隻好抱住了少年的脖子:“非常喜歡。”
“想親我?”
“嗯。”
“你真坦白。”少年讚許地說,而後他親昵地湊近依兒,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依兒耳邊輕輕問:
“我可以信任你嗎?”他的氣息噴在依兒耳朵裡,讓依兒癢癢的忍不住想躲,卻又不敢躲,她和少年抱在一起,溫暖得想要就此融化。依兒當然點點頭。
“那我就直說了。你幫我去拿一樣東西好不好?”在蘇拉,“拿”跟“偷”、“搶”、“騙”是一個意思。可是少年抵著依兒的額頭,眼中閃著愉悅的光。他的嗓音低低的,軟軟的,這樣的聲音,就算提出的是多麼驚世駭俗的要求,都讓人忍不住要答應的。依兒當然答應了。
“那個東西對我很重要,它放在傑蘭大使身上,那些該死的傑蘭人都有些特殊的本事,我接近不了。”
“可我也…”
“你可以。因為你是個美麗的少女,老家夥們總是不會拒絕美女的。”少年突然譏誚地勾了勾嘴角,捧住了依兒的臉,“你願意嗎?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你可以。”
依兒確實可以。記憶像潘多拉盒裡的魔鬼一樣一湧而出,夜晚,女人,鮮血……
“你必須得到它嗎?”依兒問。
“嗯。”少年的眼睛亮了起來。
“那好。”依兒收了收手臂,環住了少年的背,她覺得她就像抱著一塊熱乎乎的大理石,雖然有溫度,卻讓人感到它由內而外硬邦邦的冷意。可她不在乎:“隻要你想要的,我就幫你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