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官吏笑得嘴角壓下去又反彈,拿竹編菜籃,抓一把菘菜,彎腰放在攤平的粗布上,反複走流程,動作嫻熟。
卻在此時,十幾個差役握著腰間的刀衝過來將他們反手按住,臉壓在案上的官吏何時受過這種屈辱,大叫道:“放肆,我是為陛下做事的,若是礙了時辰,你擔罪得起嗎!”
差役苦哈哈地說:“對不住啊,縣尊讓我們前來拘捕當眾索賄者,聽說是陛下發了話,不得收受百姓之物,你就認了吧。”
官吏吃了一驚,竟然鬨到陛下麵前,這得是多嚴重的罪行,萬萬不能就此認下,忙顫聲喊:“搞錯了,搞錯了,這都是縣尊的吩咐,我們隻是聽令行事,冤枉,冤枉啊!”
差役不理他,將幾人押走,接手他們的攤子,捧起粗布上的菘菜,高舉喊道:“這是誰家的菜,陛下有令,公門中人不得拿百姓一針一線,違者視作賄賂貪腐,予以嚴懲。誰家的菜誰來領走,晚了被彆人拿走官府可不受案。”
百姓們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麵麵相覷,一個青布包頭的大娘抱著懷裡雪白的蘿卜,踮起腳伸長脖子,她用自己闊亮的嗓門高聲道:“這都是咱們自己家土裡出來的,不值幾個錢,這也不能送嗎?”
差役嚴肅地拒絕:“不行,現在朝廷下了嚴令,不準拿百姓的東西,大家快拿回家去吧。”
“這是誰家的,無人領就充公平分了。”
“欸,這是我家的。”
“拿去拿去,拿了就快快離去,莫要逗留。這顆菘菜是誰的?”
不多時收集好的果蔬蛋類全部返還,幾個大娘走在路上,議論道:“真是稀奇事,從前這些個官差雁過拔毛,隻進不出,今個兒竟然一片菜葉子都沒拿。”
“稀奇什麼稀奇,你沒聽他們說?陛下下了嚴令,不準拿我們一根針,一根線,敢拿就要抓進牢裡!”
有人吃驚:“連針和線都不能拿?那征糧的時候豈不是就不用多給他們孝敬了!”
所有人欣喜若狂,不禁感歎:“陛下真是仁德,若是陛下能一直待在幽州該多好。”
此言一出,眾人情緒又低落下去。
是啊,陛下終究是要回長安的,哪裡再能知道幾百裡外幽州的情況,沒了陛下,官府互相包庇,他們的日子又要回到以前。
在此時,大家心裡都期望女帝能再多留些時日,好過一日是一日。
這頭百姓憂慮,那頭好好當著差莫名下獄的官吏也不安生,一邊走,一邊苦聲抱怨:“這都叫什麼事,本來還想著今晚回去熬鍋蘿卜湯暖暖身子,誰知道好端端的就進來了,又給那狗縣令背鍋!”
旁邊的官吏捂住他的嘴,小心道:“貴人的事,小心說話。”
從前都是他們押彆人進監獄,如今輪到自己,一種怪異的、尷尬的情緒湧上臉,幾個官差訕訕地放輕了腳步,不想驚動原本監獄裡的人。
事不遂人願,在一個拐角,他們迎麵撞上一個最不想看到的人,孫卓。
身量高挑偏瘦,頭發紮起不留亂發,顯得整個人乾淨整潔,再看臉龐,眉眼冷峻,那雙細長的眼睛裡迸射鐵衣上閃動的寒光,薄唇緊緊抿著,看麵相便是刻薄之人。
幾個官吏見到他不由連呼吸也放輕。
無他,這位是衙門裡出了名的手段毒辣,據說沒有人可以承受他使出的酷刑,寧死也不要落到他手裡。
大多要上刑的時候,犯人一瞧見他路過,兩條腿便立時軟如麵條,搶著坦白認罪。
孫卓麵無表情地從他們跟前走過,沒有送來任何眼神,官吏們的全部注意力卻都在他身上,看到他雪白衣袍上斜漸的血痕,幾人身體不受控地微微顫抖。
沒錯,孫卓酷愛服白,外穿衙門那套官服時,內襯必定是白色,內穿官服必然外套素袍。
每日見他,他身上那顯眼的紅色想讓人不注意都難。
待孫卓走過,幾人小聲道:“不知道今日誰又遭了他的毒手。”
“聽聞是那孟姓的,骨頭硬,還沒屈服呢。”
“原來是他,竟能在孫煞鬼的手底下挺這麼久……”
押送他們的差役敲敲欄杆,“彆議論了,你們如今也是犯人,小心縣尊不如意,調孫煞鬼來懲治你們。”
幾個人緊忙噤聲。
*
沒過幾日,夏承烈綁著坦木湖回城,他是特意提前趕回來抓坦木湖,可汗交給了從前夏家軍裡的舊將,估計還要一段時日。
夏承烈回城的消息送到徐瓔案頭,有了確切日期,徐瓔便讓徐琅著手安排迎接事宜。
上麵有動作,很快便會傳出各種小道消息,一個下午的時間,夏承烈回來的消息就傳遍全城。
挨家挨戶徹夜不眠,點起炊火,在月夜寒風裡擔著熱飯盛好湯,聚在城門口靜靜等待夏承烈的軍隊。
天蒙蒙亮,馬蹄聲漸近,聽見這聲響,百姓紛紛站起,跺跺發麻的腿,手一抬,叮裡哐啷,打鑼的打鑼,敲鼓的敲鼓,咚咚打碎靜謐。
夏承烈持著韁繩緩緩來到城門口,橙黃的火把照清每個人的麵容,老的,少的,俊俏的,漂亮的,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眼裡盛著的全是他。
“夏將軍,喝口熱湯。”
“行軍辛苦,這裡有蒸好的米飯,夏將軍來吃上一碗吧,保管肚子熱乎乎,圓鼓鼓。”
“夏將軍,我做了你愛吃的偃月餛飩,嘗一個再走吧!”
高頭大馬上的夏承烈忽地聽到這麼沒來由的一句摸不著頭腦,他何時愛吃偃月餛飩了?
城中老少堵在門口,夏承烈進不去,無奈下馬,身後將士也被一一拉下,端上一碗壓得厚實的粟米飯,不愛粟米飯的另準備了湯餅和蒸餅。
湯餅不是餅,是細細長長的麵條,蒸餅也不是餅,而是鼓鼓囊囊的大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