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又開了。
這庵堂遠在遼州,與國都從州相隔很遠,很遠。
這裡鮮少有人來。
呆在這裡的女人有憂鬱而死的,也有每日瘋癲的,有啼哭不已的,也有默然不語的。但即便如此,都逃不過同樣的命運。
或許是因為,從前的事情讓白虎國的開國君主餘封寅警醒。記得我還在杜府當下人的時候,便聽人們說過,許多年前在大唐帝國的時候曾有一個奇女子,她作為先皇的妃子被送入庵堂,後來又憑借新帝的寵愛回宮,再後來她成了昭儀,成了宸妃,成了皇後,最後做了女皇。所以,餘封寅這樣聰明的國君,絕不能讓白虎國已經去世的國君的這些寡婦們再有機會入宮禍害。
寡婦……這個詞,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與我有關。
因為我從來沒有嫁過人,雖然在我十歲的時候我模模糊糊的想過,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我終於懂得了嫁人的意思,也知道新娘是可以有鳳冠霞帔的,那身紅可真漂亮!阿牛哥曾答應過我,他要娶我,讓我做他的新娘,隻可惜後來……
我感覺到臉上有一絲涼意,用手抹了下,才知道我哭了。
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以為我早已忘了,卻未曾想我還會流淚。
我站在桃花樹前發呆,模糊地想著從前的事情……
在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我還是在秦州的丁府。
記得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而我一早就被娘趕到廚房做活,她嘴裡還罵罵咧咧道:“光吃飯不掙錢的小婊子,養著做什麼用!這樣的小蹄子,還不如埋了乾淨!你今日若是劈不完這些柴火,休想睡覺!”
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謾罵,這樣的對待。
雖然總是覺得餓,覺得冷,但是已經不太會哭。
因為年紀太小,我並不明白為什麼我會被這樣對待。
而廚房裡的總管大娘遊氏,一直待我很好。她會給我留好吃的。有時是一塊餅,有時是一碗湯,有時是一個烤紅薯。那便是我最大的快樂。每每那時,我總是會甜甜的叫聲大娘,而大娘會用很柔軟卻很憂傷的目光看著我,摸摸我的頭,並不說話。遊大娘話很少,但經常會來幫我做活。因為她的愛護,廚房裡的其他人從來沒有欺負過我。他們基本上很少搭理我。
所以,在這裡劈柴,也是好的。我有時想,如果我能住在這裡的下人房,不必回到那個屬於自己的房間,反而會更開心些。
我住的地方,是個單獨的小院。在那個小院裡,我雖然穿著很好看的衣服,但是婢女們和我說話的口氣永遠透著不耐煩和輕蔑,看我的眼神裡永遠充滿著讓我不舒服的東西,好似我是個多餘的存在。
直到後來,我才漸漸明白,我確實是個多餘的存在。
時常在廚房,免不了聽下人們議論。聽多了,我才模模糊糊的知道:我家很大,爹爹很有錢,有布莊,還有酒肆。而我現在的娘,並非我的親娘,而是爹爹續娶的。我的親娘,在我三歲的時候就沒了。
爹爹,於我的印象也很少。
他不常在家。經常要外出。
爹爹不在家的日子,我都要去廚房做活。
而爹爹回來的日子,我就會穿上好看的衣服去見他,也不用做活。
比起現在的娘生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爹爹給我的關注少到幾乎沒有。
但是,我有時也盼著爹爹回家。
因為,爹爹會給所有的孩子帶些小禮物,比如紙鳶,比如風車,比如糖葫蘆……
那時,我也會感到新鮮和高興。
後來,有一天,當我在廚房劈柴的時候,我被人叫到了爹爹的房中。
爹爹氣若遊絲地躺在床上,他似乎想要伸出手,卻已經沒有了力氣,他昏沉的目光裡不知是不是在看我,因為床前站著我現在的娘以及弟弟妹妹們。
他們都在哭,而且哭得好傷心。
我不太明白為什麼。
直到很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我見爹爹的最後一麵。
爹爹去世了。家裡到處掛著白布。
很多人在哭。而我卻沒有哭。
後來,我也哭了,卻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周圍人的哭聲影響著我,讓我覺得我也應該哭。
那時我還小,不知哭了幾天,隻是知道我又被送去了廚房,這次我如願了,再也沒有回原先自己住的小院,而是被安排呆在了下人房。
這次呆了很久。直到院子裡的桃花又開了。
聽了下人們瑣碎的議論,我才知道,我現在的娘要成親了。
我不明白成親的意思,也沒有問。隻是聽到有人說:“這個女人真不要臉,老爺屍骨未寒就勾搭外麵的小白臉!”還聽到她們中有人說:“這個女人心腸真毒,要將大小姐賣掉!”
這個人的話音剛落,她們所有人的目光即刻都轉向了我,那種眼神裡含著憐憫。
我當時並不明白這憐憫背後所蘊含的深意,隻是平靜的挑著菜葉,用心地想將遊大娘吩咐給我的事情做好。
自從這次來廚房,遊大娘便給我換了工作,不再讓我劈柴,而是讓我挑菜葉。這個活比砍柴輕鬆很多,我知道這是大娘待我的好。我喜歡遊大娘,和她在一起我就覺得安心和快樂。哪怕她什麼也不同我說,隻是看著我笑笑,偶爾輕輕撫摸我的頭。那時,我總覺得,她的手很溫暖,很溫柔。其實,遊大娘的一雙大手很粗糙,上麵都是做活留下的繭。但是在我心裡,這雙大手,比天下所有人的手都漂亮。即使之後我看過無數柔荑,那樣不禁一握,那樣細皮嫩肉,那樣珠光寶氣……我仍舊覺得,她們的手,都不如遊大娘的手讓我覺得美。
那時,我隻想一直拉著遊大娘的手,就這麼安靜地生活下去。
可惜,已經為我決定好命運的人,並不理會我這樣卑微的向往。
不過一炷香後,我就被一個叫張牙婆的女人給帶走了。
之後,我被迫跟很多孩子擠在一個馬車裡。
馬車走了好些天,我們這些小可憐就在車子裡睡睡醒醒,偶爾分著一張不大的餅,接過一個水袋分水喝。
雖然我們都是要被賣掉的孩子,雖然我們都處於這樣可憐的情景,但也照樣有人恃強淩弱。
那個比我們都長得高大的男孩,總會搶到最大的一塊餅塞入嘴裡,也總是第一個喝水。
由於餅本來就不大,水也不多,所以他每次搶劫過後,留下的餅和水就更少了。而車廂裡少說也有二十個孩子,因此就難免有人要餓肚子,或感到渴。
所以,就在那個大個男孩橫行了幾天後的又一天,在張牙婆的男人將餅丟進來的時候,馬車裡靠最裡麵縮在一起的六個孩子,發起了一次行動。他們中的五個,先是將那個大個的男孩,死死的壓在了屁股底下,使他不得動彈。另外一個,則是拿過餅和水,得意的笑看眼前的一切。他以王者的姿態對車廂裡所有的孩子說道:“隻要你們服從我,我保證每個人都可以公平的分到餅和水。”
除了剛剛這七個發生過戰鬥的孩子,車子裡的其他孩子,基本都與我一般大,即使看上去比我大的孩子也都隻是點頭。
於是,我們的車廂裡有了首領。從此,分餅和分水就是他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