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有話要和你說。”陛下的口吻無比慎重,預示著他接下去的話應該很重要。
“你告訴過朕,你是秦州丁府的千金。”
我點頭。
“朕讓人去查過,丁府也曾是名門望族,祖上出過不少朝廷棟梁,但在你太爺爺那輩開始衰落,族人四散。而你爺爺後來輾轉到了秦州,他子嗣單薄,隻有你父親一人繼承香火。你父親讀書沒有天分,但做生意卻是有幾分運氣的,在你爺爺死後,他曾將家中經營得富甲一方。後來,他聽說城中教書先生的女兒方氏貌美,便娶了她為妻,不久就生下了你。你三歲那年,你外祖父害病去世,你母親傷心過度,不久也跟著抑鬱而終。這之後,你父親從花樓娶回了你的後母,她那時已經身懷六甲,後來生下了一個女孩,叫丁菊香。這之後,你的後母就和一個唱戲的小白臉開始私通。所以,這之後的一兒一女,究竟是否你父親的孩子,真的不好說。你父親剛死兩個月,她就和奸夫成了親。四年後,她的這個奸夫敗光了你父親留下的所有店鋪,還偷偷賣了你家的租屋和田產還賭債,接著就悄悄拋下了她們母子四人,一去無蹤影了。不久,你的後母靠著變賣首飾養活她的三個兒女。兩年後,她和她的一兒一女因為感染天花死去,最終她隻有一個大女兒命硬活了下來。那個女孩叫丁菊香,後來嫁給了一個窮秀才,名叫童崇文。他們兩人生活的雖不富裕,但夫妻倆恩愛有加,如今膝下已有了一雙兒女。”
陛下說得這些,我從來不知道。如今得知,也並未有太多感概。因為,這些人和事,離我太過遙遠,我早已沒了記憶。如今,就算要我想起繼母的臉,我都難以辦到。隻有待我好的遊大娘,還如當初一般讓我印象深刻。
“如今你除了丁菊香這個妹妹,京中還有丁明理這個族兄,他是去年殿試的探花,如今正在禮部任職。你若是想見他們,朕可以為你安排。”
“奴婢謝謝陛下費心為我打聽這些。可往事如煙。過去我不曾與他們有任何恩義和仇怨,往後也不想和他們有任何來往和牽扯。隻要彼此安好,見與不見都是一樣的。”
“你既然不願意見他們,朕不勉強你。不過,還有一件事,朕要和你確認。”
“陛下請說。”
“你告訴朕,在你來京城之前的兩年,你身在何處?”
“怡紅樓。”我看著陛下,平靜地說出答案。
“那是什麼地方?”
“青樓。”
“為何一早不告訴朕?”
“陛下如果怪奴婢沒有及時告知,奴婢願意領罪。”我筆直跪下。
“你……在這兩年都做了什麼?”
“跟著吳先生學琴練曲、讀書識字,跟著霞姐姐做她的侍女,跟著任大廚夫婦學習廚藝。”我說起這些的時候,心頭是溫暖和安慰的。不管世人如何看我的這段經曆,我都不以此為恥。
“你到底有沒有……”
“什麼?”我抬頭看向陛下,我一下明白陛下要問的重點是什麼。是啊,在那種地方呆了兩年多,而且如今已非完璧之身,陛下會因此質疑多想,也不過是有了世俗之心的猜忌罷了,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為何我的心頭還是感到了一種失落?可我又憑什麼要求他信我呢?就憑他曾說過的喜歡?帝王的喜歡,薄如蟬翼,有這樣的情景,沒有什麼好意外的。
“朕知道,怡紅樓在錦湖縣出了人命案後,你和紅牡丹、賽嫦娥,還有那個吳先生就到了京城,開了一家叫‘五味齋’的餐館,生意十分紅火。後來,你和紅牡丹經常出去找人,之後就突然沒有預兆的消失了,兩人再也沒有回餐館。你們離開的那日,是那個孽子殺掉烈武國使臣的日子。之後過了半個月,‘楚王謀逆案 ’發。不久,楚王及從犯都被誅,而你和那些女眷、丫頭都被罰沒進宮了。但紅牡丹去了哪裡,你和那個孽子之間發生了什麼,沒有人可以說得一清二楚。”
“陛下怎麼以為這一切呢?”陛下的質疑讓我心涼到底,反而讓我變得越發平靜了。
“朕想再聽你說一次事情的始末。”
我感覺到淚滑過了嘴角,我張口、閉口幾次後,還是咬著下唇問陛下道:“陛下什麼都調查過了,那陛下有韓公子的消息嗎?”
“等你把一切都同朕交代清楚,朕自會告訴你他的消息。”
“陛下可否告訴奴婢,韓公子如今到底是生還是死?”
“你還是先回答朕的問題吧。”
我擦去眼旁的淚水道:“奴婢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希望陛下也言而有信。”
“你說吧。”
“八年前,我和霞姐姐從來到京城的第一日就確立了要去找尋韓公子的目標。我的過去從沒有人問起,隻有霞姐姐最認真地聽我講過。她知道我的心願,所以她才動員賽嫦娥來京城開餐館的。霞姐姐為我打聽到京城一共有四家姓韓的人家,其中三戶我們都親自確認了,並不是我們要找的人,最後那戶隻有老管家在家,他說第二日要派人接我們過去住。路上,我同霞姐姐商議好了,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不去韓府住,還是繼續呆在餐館裡等消息。可是,當晚我們在路上遇到了楚王,我們親眼見到了楚王殺害使者的全過程,卻不明白一切為何發生。之後,我們同路上的許多百姓就被楚王押回了楚王府的地牢。被抓來的人有十五個,其中隻有四個女子——我、霞姐姐,還有一個老婦人和她的小孫女。這個小女孩看上去隻有三四歲的樣子,言語很少,總是嚷著:‘奶奶,我餓……’老婦人頭發花白,一隻眼睛好似已經失明,但她十分心疼孫女,她總是會撫著小孫女的背溫言安慰:‘小靜乖,忍忍就過去了。’在地牢中熬過了四天,四天沒有任何人來送吃喝。我和霞姐姐隻能彼此依偎在一起,說些閒話安慰彼此,其實我們兩人心中都很害怕,怕被殺人滅口,卻一時想不出有什麼法子可以脫身。後來,地牢的門突然被打開了,於是噩夢就開始了……我和霞姐姐被人強行帶了出去,我們被推搡著進了一間屋子……”我哽咽著停頓了下來,緩了一會兒後才繼續說道:“對不起,我無法描述那個惡心的過程。”
“你不想知道韓敏諾的下落嗎?”
“如果他死了,等奴婢到了地府,奴婢一定能夠見到他的;如果他活著,他活得好的話,見與不見又有什麼要緊呢。”
“如果他活得不好呢?”
“他還活著對嗎?他在哪裡?”我問出這句的時候心情複雜,既覺得欣慰又覺得酸澀。
“朕的人沒有找到他,既沒有找到他的屍體,也沒有找到他的人。”
如果陛下也找不到他的話,我此生肯定再也不能尋到他了。
“朕得知,吳先生兩年前病逝了。賽嫦娥告訴朕的,和你同朕說得很不一樣。”
我隻心傷吳先生的離世,並不關心賽嫦娥和陛下說了什麼,但是我知道陛下想我問他,所以我問了,“她怎麼說?”
“她說你天賦極好,她本想重點培養你讓你成為接替‘幽蘭’的清倌人,讓你豔壓群芳。可你人大心大,不願跟隨她,反而事事聽從紅牡丹的安排。從你入怡紅樓不久起,你就一直跟著紅牡丹修習魅術。多年前,你跟著紅牡丹神秘消失。消失前,你倆一直言行鬼祟,一定是攀了高枝,找到了更好的去處。紅牡丹在入怡紅院之前,有過比在怡紅樓更臟的經曆。賽嫦娥肯定,紅牡丹一定帶著你去做那個更臟的營生去了。如果她說得是真的,你和紅牡丹為何入楚王府,到底在楚王府又發生了什麼,那就很難說清了。”
“陛下若相信她說的,就賜奴婢一死吧。霞姐姐被楚王殺死後,奴婢隻有兩個心願,一是殺死楚王替姐姐報仇,二是找到韓公子的下落。如今,兩個心願已了,死已無可懼。”
“朕還沒有替你找到韓敏諾。”
“奴婢相信天道公平,韓公子這樣的好人一定還好好地活在人間,隻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一直沒有回家的。”
“你如果不說明白朕想知道的事情,朕真的會賜你一死。朕已經殺了賽嫦娥。”
聞言,我心頭滋味複雜,但哀莫大於心死,死於我而言是一種解脫,所以我俯首叩拜,萬分虔誠:“奴婢多謝陛下賜死。”
“胡三。”
胡三從門外走了進來,“陛下有何吩咐?”
“把準備好的酒端上來。”
“是,奴才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