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風涼,先回帳中休息吧?”謝瑾在袖中握了握拳,終究還是先開了口。
郗歸搖了搖頭。
她想到阿兄信中所說的,謝瑾想先讓王含出任徐州刺史、進而教謝墨控製京口的打算。
這是郗氏的京口,更何況,要想成功北伐,京口至關重要。
於是她開口問道:“你想要那支流民軍嗎?”
謝瑾愕然,愕然中帶著幾分不敢置信。
七年未見,郗歸跟他講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想要那支流民軍嗎?
江風太涼了,謝瑾一路疾行,此時竟覺得有些發冷。
他甚至忍不住審視自己:這些年來,我究竟變成了什麼模樣?竟使得阿回這樣想我?
“阿回,我並非為此而來。”
謝瑾緊緊地看著郗歸,生怕她誤會了自己的來意。
即便他從未敢設想過破鏡重圓的一天,可卻無論如何也不願在郗歸心裡變成一個麵目可憎的人。
“我並非為此而來,阿回,我為你而來。”謝瑾在心裡說道。
“我知道。”郗歸與謝瑾對視,“我是說,你想要那支流民軍嗎?”
月色朦朧,謝瑾看不清郗歸的神色。
也許不是月色朦朧,而是他們之間隔了重重的人世煙塵。
數年未見,謝瑾再也不能像在荊州時那般,輕而易舉地分辨出郗歸的意圖。
心有靈犀一點通,原本也隻是有情人間的默契,他們早已不再是有情人了。
更何況,在荊州時,郗歸從來不肯多談政事。
想到這裡,謝瑾看向郗歸,第一次在這雙熟悉的眼眸中看到了陌生的影子。
謝瑾不確定,自己與郗岑在朝堂上的爭鬥,是不是也是這陌生的來源之一。
時移世易,與在荊州時相比,所有人都變了,他們也不例外。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郗岑鬱鬱而終,無論郗歸與北府後人是何關係,都絕不會輕易將這支勢力交到他的手上。
可他還是開口答道:“我想要。阿回,我必須得到這支軍隊,江左必須得到這支軍隊。”
這幾年間,謝瑾經曆了江左近三十年來最為風高浪急的政治鬥爭,一步步在朝堂嶄露頭角,距離位列三公,也不過一步之遙。
案牘勞形,更是勞心。
謝瑾捫心自問,知道自己早已不是當初荊州的那個少年郎了。
可麵對郗歸,他還是不想說謊,不想欺騙,甚至不願意在言語中加上任何文飾。
他想,至少在阿回麵前,我依舊是坦坦蕩蕩的。
可他的阿回並不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
他看到郗歸皺了皺眉,開口說道:“江左需要這支軍隊。可你並不能代表江左。這支軍隊在其他人手上,也一樣能夠為江左征戰。”
“其他人?”
郗岑死後,郗家再無將才,謝瑾想象不到,這支軍隊還能投向誰的麾下。
抑或是,桓氏仍不甘心,想要占據這支流民軍?
郗歸並不在乎謝瑾眼中的疑慮,她徑直說出了自己的條件。
“北府後人可以參軍參戰,但絕不能夠改旗易幟。”
郗歸看向遠處忙於救災的劉堅等人,繼續說道:“這是郗家的京口,郗家的軍隊,你不能在奪去我阿兄的權力和希望後,再奪走他唯一留給我的東西。這支軍隊可以與謝家合作,但作為交換,我要伯父重任徐州刺史。”
遠處傳來了一陣歡呼,想來是將士們又救出了一戶被壓在房屋下的災民。
謝瑾覺得今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場荒謬的夢境。
不該是這樣的。
不該是這樣的重逢,不該是這樣的談話,更不該是這樣的陌生。
謝瑾早知道不大可能發生執手訴衷情的場景,甚至做了諸多郗歸埋怨、痛斥乃至避而不見的想象,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郗歸會半點不帶感情地、這樣冷靜地與他談判。
這冷靜宛如對著陌生人,可這直白又透露出些許信任的影子。
謝瑾發現,自己竟然因為郗歸的直言不諱而感到了些許欣喜。
謝瑾沒有開口,郗歸並不在意,而是不急不緩地繼續說道。
“京口流民與流民軍,無一不感念祖父的恩德。謝家如今勢重,自然可以以利誘之。可這支軍隊如果背叛了郗氏,如果背叛郗氏的這件事被擺到明麵上來,那麼它就會立時分崩離析,失去它與生俱來的靈魂,失去它自在江北抗胡時便產生的凝聚力。”
“我想,你並不想要一支這樣的軍隊。”
郗歸說完這句,便不再開口,而是直視謝瑾,等待他的答複。
“太突然了。”謝瑾閉了閉眼,“阿回,這太突然了。”
他從未想過郗歸會提出這樣的條件,更何況,徐州刺史是個好位置,為了讓太原王氏成功接任,他不知廢了多少力氣,協調了多少利益,才好不容易達到如今這樣的平衡。
再者說,郗岑留給建康的陰影太重了。
如果高平郗氏重鎮京口,不管是皇室、後族抑或是世家,都不會輕易鬆口。
謝瑾在腦子飛快地思索著,無論如何,他不想拒絕郗歸。
一陣沉默過後,謝瑾提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讓子胤來京口就職,等再過幾年,子胤資曆深些,我便讓他做徐州刺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