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虞捏著葉柄:“什麼時候才最漂亮?”
季時秋想了想:“一個月後吧,它的葉子會先變黃再變紅,遠遠看像開了一樹花。”
吳虞因他的描述心生遐想,想象著手中綠葉染紅的模樣。
季時秋下意識道:“今年應該看不到了。”
吳虞敏銳地發問:“為什麼?”
季時秋看她:“你會這裡待很久?”
吳虞丟掉那片葉子,放平目光:“我不知道。”
季時秋抿抿唇,再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你是哪裡人?”
吳虞說:“你沒必要知道。”
季時秋“嗯”了聲,是沒必要。但女人的反骨和壁壘是鈍擊,悶痛令他不著痕跡地皺眉。
心情變得差起來,他問:“憑什麼?”
吳虞轉頭,發絲飄動:“什麼憑什麼?”
季時秋說:“我告訴了你很多。”死亡的念頭都共享無遺,而他對她近乎一無所知。
煎熬就此拉開序幕。
當一個人開始祈盼真正走進另一個人的內心,屢屢碰壁就成為不自量力的懲罰。
吳虞一針見血地說:“我問你今年為什麼看不到了,你回答我了?”
季時秋啞然無聲。
“如果我說,我能在這裡待一個月,等到烏桕樹葉子都變紅,”吳虞麵色變得好笑:“你呢,你要去哪,認識你之後,你、包括你身上的一切才叫虛無,還都像是有時限。”
“你自己沒發現?”她冷靜地問。
山腳的風大起來,稻浪如潮湧,而季時秋沉默著,好一會,他沒什麼情緒地啟唇,“你以為你就沒有?”
吳虞撥了撥散掉的絲巾:“我當然有。你不會以為我能為你停留吧?你算什麼東西。”
季時秋垂了垂眼:“我沒想過。”
吳虞冷笑一下:“會停留的才不叫冒險,叫殉葬。”
季時秋的眼光在短暫的激顫後變得死寂:“我知道。”
針鋒相對間,他們的手不知不覺地走失。吳虞撂下一句“那還問什麼”,兀自前行。
不該問的。
季時秋在心裡懊喪,還有對自己痛恨。
他上前兩步,重新找到她的手,吳虞沒有擺脫。
女人手被風吹冷了許多,他無聲無息地捂住。
人很奇怪,對愛總伴隨著矛盾的念想,都了然愛在當下,卻也祈求愛能恒遠。
沒被真正愛過的人就更怪了,除去矛盾,它還裹有更為痛楚的重塑,被過往淬煉成揮向自己和對方的刀劍。如果一個人被刺得鮮血淋漓,還能一遍遍站起來,靠近她,她才勉強認為,她或許被愛著。
也隻是,或許。
吳虞沒有被真正愛過,從沒有。
不過能肯定的是,晚秋之後必是凜冬,所有濃彩都會被雪白覆滅。
可當季時秋手心的溫度傳遞過來,她鼻頭微微酸脹了。
身邊人沉默得像不存在,卻讓她心頭的冰原有一角塌陷。
他們走到湖邊,期間沒有半句交談,唯獨風在訴語。麵前是大片荷塘,有船家乾坐在岸邊蕭索地抽煙,吳虞被感染,也點燃一支,走過去同他交談:“你這船載人嗎?”
頭發花白的老頭抬眼:“不載,拿來撈魚摘蓮蓬的。”
吳虞問:“給你錢呢。”
老頭立刻變了說法,問她給多少。吳虞讓他開價,老頭報個數字,她淡淡應允。
吳虞叫他隻載一圈就好,隨後輕盈地躍上搖櫓船,季時秋跟上去。老頭掌起木槳,操著不熟練的普通話問他們從哪來。
吳虞這次回答了他:“贛省。”
季時秋看了她一眼。
這樣無聲地蕩遊一圈,荷花已不見一朵,圓葉凋萎了些,耷拉著半卷的焦邊,沿途他們還看到了那種樹——來時曾遇到的烏桕樹,它在皖地隨處可見,有繁盛,有細弱,但一樣奪目。
殘照時分,萬木走向朽敗,綏秀的山水也靈氣未減,有靜美的詩情畫意。
吳虞拍下一些相片。
整個遊船過程隻有手機快門音,她和季時秋隻字未言。
臨上岸時,風驟然大了,卷走了她本就鬆弛的絲巾,吳虞發出驚訝的喉音,隨後回望飄遠的絲巾,它被湖心的一枝蓮蓬攔阻,半截淌入水裡,被完全浸沒。
她露出惋惜之色。
吳虞轉身,想問老頭能不能再付點錢幫她將絲巾取回。
話未出口,身畔撲通水響,季時秋已一頭紮入湖裡,毫不遲疑地遊向那條絲巾。
連撐船的老頭都呆愣住,看傻眼。
赤霞色的湖光在季時秋周身閃爍。水淋淋的,小王子一樣的漂亮少年,甩開滿頭滿臉的水粒,折下那枝細長的蓮蓬,單手舉高,避免絲巾再在水麵拖曳。
餘暉在他身後大範圍漾開。
秋天的傍晚很涼,可他看起來溫暖而潮濕。
擔憂過後,吳虞變得氣笑不得。
心跳出並不熟悉的頻率,她為遮掩它而大喊:“你不要命啊——”
像是炫耀戰利品,季時秋笑起來,衝岸口的女人晃動手臂。
不以生死為計價,怎麼稱得上是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