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其實看過警方的排查報告?”陳爭不得不將重點明明白白地擺出來,“在他大學同學的眼中,他內向,甚至有些孤僻,這和他高中時完全不同。你有沒想過,其中的原因是什麼?”
“我……”尹高強隻是個上了年紀的普通人,他的思維遠沒有陳爭那樣敏銳,即便陳爭已經說到了這種地步,他一時還是反應不過來。幾分鐘後,他茫然地說:“可能是第一次離家,不適應?他一直很戀家的,從小和我們一起長大,上學隻需要走幾分鐘……”
不,不可能是這個原因。陳爭早已在心中下了判斷,在某個時間節點,尹競流身上發生了一件事,這導致他的性格發生改變。這個節點是在上大學之前,大學的同學老師並不知道他高中時是什麼樣的人,能夠很順利地接受他就是個孤僻的人,而他或許善於偽裝,或許回家的時間很短,所以在家人麵前,他還是那個開朗熱情的尹競流。
促使他性格大變的原因是什麼?節點具體又是在哪裡?
尹高強已經做完了清潔,要準備關店了,陳爭又看了一眼牆上的海報,男孩笑得自信而燦爛,單看這張照片,會認為他大學同學口中的他是另一個人。
陳爭問:“尹叔,你家是在?”
尹高強指了指路燈下的一片老房子,“我老伴兒走了後,我就是一個人生活了。陳警官,感謝你們還惦記著我的孩子,我這人笨,粗枝大葉,很多問題我注意不到,你願意的話,就來我家裡看看,小流的房間我一直沒動,等著他回來……”尹高強已經哽咽了,他背著光,麵容顯得更加蒼老。他的妻子沒能等到孩子回來,他呢?他等得到那一天嗎?還有那一天嗎?
城市裡的老房子大同小異,樓下的石灰地板凹凸不平,樓棟逼仄,飄浮著潮濕的黴味,和曾燕住的那棟差不多。尹高強家在六樓,他爬起來很費力,走一回兒就要歇歇。陳爭沉默地跟在後麵,歇腳時就看看兩邊斑駁的牆壁。
屋裡的燈還是拉繩式的,光線昏黃,照亮了滿屋的陳設,兩室一廳,尹高強不擅長做家務,客廳和其中一間臥室都亂糟糟的。但尹競流的房間卻乾淨整潔,寫字台上的那盞燈是護眼燈,燈光明亮卻溫和。
尹高強苦笑著說,老伴兒在的時候,掃除都是老伴兒做,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現在他自己做,總是收拾不明白,一個人過,好像也不需要多整潔體麵,對付過去就行了。隻有兒子的臥室他會認真收拾,不然哪天兒子回來了,會笑話他是個邋遢老爸。去年做清潔時,他把台燈摔壞了,想到這是兒子高中時每天都用的,他難過不已,實在修不好,才去買了個新的。
在尹高強的絮絮叨叨中,陳爭環顧四周。尹競流的喜好在這間臥室裡展露無遺——他喜歡足球和籃球,牆上貼著七八張球星海報,都是十年前炙手可熱的巨星。在這些海報中,還有一張很不顯眼,那是飛機的海報。
在書櫃裡,也有一個小小的飛機模型,擠在書籍中。陳爭的視線在書籍中迅速掃過,有輔導書,也有為數不多的文學作品,還有厚厚一撂航空雜誌。
陳爭將這撂航空雜誌拿出來,牆上那張海報就是雜誌送的。“尹叔,尹競流想當飛行員?”
尹高強從回憶中回過神,反應慢了半拍,“啊……對,他很喜歡飛機,各種各樣的飛機,還說過想當飛行員來著。”
陳爭記得很清楚,尹競流大學的專業是臨床,洛城大學並沒有航空專業。
“他成績那麼好,當什麼飛行員?”尹高強臉上不自覺地浮起驕傲,說完又解釋:“我不是瞧不起飛行員,我和他媽媽都是普通人,我們就覺得吧,普通家庭的孩子,就應該走普通一點的路,成績好,那學醫多好,能賺錢啊,家裡人有個什麼毛病的,去醫院他也能打點一下。飛行員麼,那是有錢家庭的選擇,孩子成績不必多好,但一定要有錢,有錢,就可以去學飛。”
陳爭理解尹高強的這種心理,但想到那個改變尹競流的時間節點,再問:“尹競流願意學醫嗎?我看他這一櫃子的書,可能他內心還是想過報考航空專業?”
尹高強歎了口氣,“他想啊,我們還為這事吵過架呢!這孩子,很聽話的,隻有這事我們吵過架。”
陳爭拿著一本航空雜誌坐下,安靜地聽尹高強講。
尹競流從初中開始,就念叨著要當飛行員,但尹高強夫婦一直沒當回事,孩子嘛,小時候誰都說過想當科學家想當宇航員之類的話。直到他念到了高二,往家裡帶洛城航空航天大學的招生簡章,夫婦倆才慌了,輪番和他講道理,試圖打消他這個念頭。但他很堅定,說自己的文化成績超了幾十分,身體素質也過關,尤其是視力非常好,去了航空專業,必然是優等生,到時候還能拿幾大千的獎學金。
但尹高強聽不進去這些,非要他讀大眾眼中的賺錢專業——醫科,金融也行。父子倆大吵一架,尹高強還將尹競流貼在牆上的視力表給撕了。
尹競流不久將視力表重新貼了回去,嘴上雖然不再和父母吵架了,但仍舊買航空雜誌,拿航空招生簡章。尹高強一度對此非常頭痛,尤其是尹競流上了高三還是這樣,他去找尹競流的班主任,讓班主任一起勸尹競流。班主任當然也希望尹競流報考洛大,洛大的收分比洛城航空航天大學高。
尹競流話都聽,但沒有動搖的意思。
讓尹高強驚喜的是,高三那年的春節,尹競流突然說,自己想通了,決定報考洛大的臨床。
陳爭打斷,“那時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尹高強茫然,“沒有,應該就是他長大了,懂事了。他的生日是1月20號,十八歲了,明白父母和老師的苦心,也會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了吧?”
陳爭暗自搖頭,不是這樣。
人們在想不明白一個孩子為什麼改變時,總喜歡歸結於“懂事了”、“長大了”,卻不願意去思索根源。尹競流那麼執著地要當飛行員,為什麼過了十八歲生日,就突然放棄?
陳爭抬頭看牆上的海報,“你剛才說他和你吵架之後,又把視力表貼了上去,怎麼沒看到?”
尹高強說:“他自己撕掉了。”
“自己撕?”
“啊,就是跟我們說要報考臨床之後,他就撕了,跟我們展示決心。”
線索在陳爭腦海中奔流,從尹競流頭年11月14號被卷入曾燕、馮楓的鬥毆事件,到他自稱不舒服,再到春節放棄多年的飛行員願望,進入大學後心情大變,春節回到竹泉市失蹤……
見陳爭不言不語,神情逐漸嚴肅,尹高強慌了,遲鈍的人在這一刻仿佛想通了一切的關竅,“陳警官,是不是我們害了小流?他根本不想念臨床的,是為了我和他媽媽……你們說他上了大學後人變了,他接受不了讀臨床是嗎?所以才變成那樣?那他失蹤,是不想再見到我們?他恨我們,他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