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晚青從她手中接過食物,道了聲謝:“多謝。不過……你將供奉給神的祭品轉贈給一個凡人,不怕神會惱怒降罪麼?”
玉娘搖了搖頭道:“我聽過關於這位神的傳說,我相信他不會因為我做了善事而降罪於我。”
歲晚青沉思片刻,問道:“倘若這位神真的因此降罪了呢?”
玉娘微微頷首答:“那麼便代表他並不值得我崇敬——既然我不再信奉他,我將這些東西送給其他人也無可厚非。”
她說得輕描淡寫,卻又格外有理。
歲晚青莫名覺得,以此人心性,於修行之途倒是極佳。
可惜,她隻是個終其一生也無法與靈氣建立聯係的凡俗之人。
那時的歲晚青還不知曉,千萬年以後,此人會遁入鬼道,為她自己取名白諭,成為陰司資質最年輕的掌權者。
門外急促的腳步聲和雨點交織在一起,鼓點般一下一下敲打在耳旁。
歲晚青聞聲向外看去,視線與氣喘籲籲跑進閣樓裡的瀟撞了個滿懷。
可在看見他眼睛的那一刻,瀟卻如同觸電一般避開了。
瀟渾身都濕透了,發絲被雨水浸潤,一綹一綹地垂在血跡斑斑的單薄裡衣上,那副終日戴著的麵具碎成了兩半,懷中揣著幾株淋過雨水的新鮮藥草,神色中是難以掩蓋的擔憂和慌亂,整個人看上去狼狽又可憐。
玉娘循著動靜聲抬了下頭,搖頭拒絕了正要開口向她道謝的瀟,示意他先進去,連撐在神像旁的傘也沒有帶走,便無聲地離開了。
瀟徑直走向了靠在牆邊的歲晚青,跪坐在他身側,將尋來的藥草放到一旁:“抱歉,先生……我隻找到這些。”
歲晚青摸了摸他的腦袋,正欲勸慰他幾句,孰料一時氣血翻湧,非但沒能說出話來,反倒先咳出了鮮血。
血染衣襟,歲晚青還沒感到壽命將至的慌張,瀟卻比他更加手足無措。
瀟十指發顫地解開他的衣衫和纏繞的繃帶,又用靈力將藥草碾碎,小心翼翼地敷在傷口上。
歲晚青知道,瀟就算找到再多靈丹妙藥也沒有用,他這一次的壽命已經透支,這副殘損的身體無論如何都注定無力回天,可他實在沒什麼力氣再去開口拒絕,隻好由著瀟徒勞地為他療傷。
“彆弄了,省些力氣。”良久以後,歲晚青渙散的意識驟然清醒,借著瀟懷裡的暖意,輕輕說道,“你救不了我的。”
大概是回光返照,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力氣又恢複了一些,於是抬手讓瀟離近一些:“過來……”
正在幫他重新纏上繃帶的瀟身形一頓,而後低頭靠了過去,漆黑的雙眸裡看不出一絲情緒,仿佛一具冷漠而聽話的人偶。
——倘若他的雙唇並不是在微微顫抖的話。
“彆怕。”歲晚青儘力扯出笑容,隔著破碎的麵具撫上他的麵頰。
那木製的麵具在接觸到他的指尖時,有一層暗紋浮動,像是解開了某種禁製,徹底裂開,咚地一聲落在地上,化作了一地碎片。
當初在製作這副麵具的時候,歲晚青其實是動了私心的。
他在麵具上加了禁咒,倘若有人想要強行摘下瀟的麵具,禁咒便會將那人彈開,或者為瀟擋下來自外界的致命一擊。
如今這禁咒已經用過一次,並且隨著歲晚青生命的衰落而淡去了些,不過好在還能發揮最後一點作用。
麵具落下後,瀟身上的傷頃刻間儘數痊愈,半張臉上因烙有罪印而留下的猙獰傷疤也悄然消失,連帶著那個血紅的“惡”字一起。
消耗完麵具上殘留的禁咒,歲晚青的呼吸聲驟然弱了下去,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了瀟的身上。
他強提起一口氣,用似乎隨時都可能斷掉的氣音接著道:“離開這裡,活下去,還有……”
還有,等我回來。
等我。
回來。
雙唇無聲地開合,卻沒能說完這句話。
眼前的世界沉入一片黑暗。
天旋地轉。
也許是這個夢太過真實,又因回憶的緣故讓歲晚青再次想起了一些塵封已久的往事。
他幾乎要忘了,這隻是一個夢。
縱有遺憾,或是一錯再錯,也都已經過去了。
在回憶中的那個自己意識沉入淵底時,歲晚青平靜地凝望蒼涼的識海,麵對空曠的四周發問。
“為什麼要讓我想起這些?”
歲晚青早已猜到,這場夢……是“祂”特意為自己準備的。
——那個在他創世之初,便會時常出現在心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