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道止戈將為禍東方十二城的魔氣儘數剿除,可謂首戰成名。
傅長安嚷著要辦慶功宴,為此還特意將自己私藏的好酒取了出來,那時候他的手藝還沒有後來那般精煉,釀出的酒也不及後世傳聞中吹捧的萬分之一。
林藏錦隻記得那一日皓月清風,萬裡無雲,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入喉的酒烈得似乎要燒淨他的四肢百骸,痛飲之後留下久久不散的甘甜。
有人興致盎然,新詞舊曲張口便來;有人醉酒頓悟,引來天雷險些將房頂劈翻;有人一杯既倒,回屋睡到日上三竿;亦有人千杯不醉,在“誰最能喝”的賭局中贏得頭籌。
林藏錦才喝了一口便被嗆得麵頰通紅、連連咳嗽,他不知為何其他人能喝得如此暢意,但為了不掃眾人的興,隻要是遞來的酒,他便不會拒絕。
到最後,他亦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醉了還是沒醉。
聽說,醉酒之人的話,沒人會當真。
那麼……即便他做了什麼平日裡不會做的事,應當也無人會覺得奇怪吧?
興儘後,人皆散,林藏錦盯著桌上的空酒壺出神。
有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醉了麼?”
他抬頭緩緩看向歲晚青的眼眸,未置可否。
那人眯著眼打量他,半信半疑:“真醉了?”
他思忖片刻,低聲答:“嗯。”
聞言,歲晚青似乎有些意外地怔了一下,良久才用帶著笑意的音調問他:“怎麼,你還留在這裡,是想要我親自抬你回去嗎?”
他微微睜大了雙眼,試探著問道:“可……可以嗎?”
約莫是沒料到他會如此說,那人沉默許久,做出了一個折中的決定。
“手給我。”
話音未落,林藏錦已不假思索地將自己的雙手交出。
“……”
“一隻手就行了。”
後者拉起他的手,清了清嗓子,道:“牽好,彆走丟了。”
回去的路上,林藏錦的腦子很亂。
他無暇再去想,那個人究竟有沒有看出他說了假話,隻覺得握住自己的那隻手,溫暖而堅定,好像永遠都屬於他,永遠都不會鬆開似的。
可當他整顆心再次安定下來時,眼前經曆的一幕幕重又化作灰塵一捧。
顛三倒四地哼著民間歌謠的傅長安不見了,頓悟後拎著刀要找他比劃一場的殷九念不見了,隻喝了一杯便皺著眉回屋睡覺的鬱鶴不見了,那個一路牽著他的歲晚青……也不見了。
他終於嘗到了那道流傳於世的名酒,真正的一醉傾仙。
在隻有他一人的,空蕩蕩的神殿上。
往事如煙似夢。
而他為之傾倒,惟願長醉不複醒。
神殿的正中央,是一具依照歲晚青生前相貌雕刻而成的神像。
神像衣袂飄飄,姿態自如,神態惟妙惟肖,唇角掛著的笑容如有溫度。
然而當他撫上那具神像時,感受到的唯有掌心的冰涼。
他在石像眉心處的缺口上,放入一片折枝的花。
隔著花瓣,極儘虔誠地落下一吻。
轉身,滿目血色。
天地皆變,山海欲傾。
針刺般的劇痛傳遍他的每一寸神魂,眼前景象愈發模糊難辨。
林藏錦低下頭,看到了自己染滿鮮血的手。
尋不到來處的濃烈殺意,幾乎要將他的神誌吞並。
他想要停下,卻一步一步地走入深淵。
最終,他也在惡業井中,窺見了自己肩負的因果。
……
傅長安走後,歲晚青便在亭中與那兩位小童聊了一陣,這才得知每當秘境開放的時候,傅長安都要前去接引那些走到秘境最深一層的曆練之人,決定他們的去留。
天色漸晚,傅長安作為這幻境的主人都遲遲未歸,林藏錦那邊自然可想而知。
歲晚青倒也不著急,他提出想要在村中轉上幾圈,在丹哥的帶領下認識了不少淳樸熱情的村民,順便觀察了一下秘境的構造,隨後接著回湖心亭等人。
在亭中兩位小童有事離開前,歲晚青索性問他們要了一條毯子,靠在長椅上悠悠睡去。
隻是寒風拂過時,冷意入骨,叫他睡得不太踏實。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人在他身旁停留了片刻,捎來一陣暖意,甚至連四周的風都靜了下來。
他隻當是丹哥回來時施法將此地的溫度升高了些,迷迷糊糊道了聲多謝。
蒼穹既白,傅長安姍姍來遲。
歲晚青剛好睡醒,一邊打哈欠,一邊問道:“忙完了?”
“沒呢,”傅長安以扇掩麵,垂目沉思道,“在想一件事。”
歲晚青問:“什麼事?”
傅長安道:“要讓你住哪兒。”
歲晚青凝眉望向他,麵露不解。
傅長安無辜地挑了挑眉:“那個姓林的小子決定留在這兒了,你既然要等他,自然也得留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