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鵬倒在草垛子上,抬頭望向渺遠的天空,黑漆漆一片,悶熱的空氣並沒有因為夜晚的來臨消散,反而越發地令人煩躁起來。
會同村雲層很厚,有時候遇到幾點疏星都能讓人高興半天,這樣的夏季夜晚,是再普通不過的了。
陳珂靠在草垛子下麵的青草地上,雙手枕在頭下,翹著腿,嘴裡含著蘆葦杆,衣服鬆鬆垮垮地披著,流裡流氣,像是很多年前播放的港片。
“兄弟,你說,我要是想出去闖天下的話,你敢不敢來?”
關鵬沒說話,然後猛地坐了起來,倒是結結實實地把陳珂嚇了一跳:“靠!鵬子,你怎麼一驚一乍的啊?!”
“走吧。”關鵬刷地一下跳下了草垛,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和草渣,轉身朝陳珂伸出手,陳珂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反應過來,大吼一聲:“靠!”利落地拉起他的手起身,跑回了住處。
說到關鵬和陳珂,村子裡的人是一向不怎麼待見的,一個克死了父母,一個是一窮二白的混世魔王,反而莫名其妙地臭味相投湊到了一起。在港片流行的年代裡,兩個還是孩子的人真正的歃血為盟,發誓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鄰裡知道了也是笑笑,說白了也就是兩個種莊稼的,平凡的相遇,一起娶妻生子,一起老死家中,兄弟的一輩子也不過如此。
陳珂兩眼放光地瞅著關鵬:“鵬子,等老子發達了,一定不會忘記你!不不不,你要跟老子一起發達!哈哈哈哈!”
關鵬點點頭,仍是那副八竿子打不出個屁的樣子。
“操。”陳珂笑了笑,把偷來的醪糟酒倒進嘴裡,“啪”地摔向一邊,“真他媽不過癮!等老子有錢了,咱倆一人一瓶茅台,喝一口仍一瓶,下頭還有人給老子們送來!”
那時候從會同村到縣裡已經通了大巴,坐一天就能到,但是也要五塊錢一個人。陳珂跟村前小賣部的大嫂子商量了幾次,定好坐她男人的拖拉機進城,關鵬祖屋裡的桌子板凳都歸給她。
按陳珂的話說,反正等以後出人頭地了,祖屋也住不了了,不如現在先把家具賣掉,以後再添置新的。
劉大嫂子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臨到頭又深怕他們反悔,反反複複確定了幾次,直到陳珂有些不耐煩了,才笑嘻嘻地回家造飯去了。
等大嫂子一轉身走出老遠陳珂才一屁股坐到板凳上罵了句:“那死婆娘,一副惡心樣。”也不知道是誰小時候追著人跑,放豪言說要娶她回去當老婆。
接下來的片刻兩人都沒了話說。
關鵬是慣常的沉默,而陳珂則是少見的有了些傷感:“你說,我們出去,真能混出個人樣兒麼?”
關鵬仍然沒答他,隻是用手摸著桌子,黑色的漆皮掉了,露出了灰撲撲的木頭。
“能。”少年抬起頭,看著他的好兄弟,“我信你。”
少年時期的諾言總是易許,而當我們長大以後,若是要實踐,不知道要有多大的勇氣。
陳珂拿著自己第一個月的兩百塊工錢,將關鵬的兩百塊也合在一起,四張臟兮兮的老人頭湊在一起敲地嘩嘩響:“哈哈!鵬子你看!老子也有錢了!”
他們自覺遇到了不錯的老板,雖然一個月每人給兩百,但到底管吃管住,這樣下去一定會有大出息。
他們的衣服都還夠穿,A市不冷,一件短袖,晚上洗了,早上就能乾,一條外短褲,可以穿兩周,半個月,找個周六周日,兩人輪流洗,一人跑堂,另外一人就在後麵打下手,不出去,內褲什麼的,有兩條就夠,涼鞋也還可以穿到秋天。等到時候再去置辦冬天的行頭,應該錢也夠了。
他們平時吃住都在飯店,也不出去玩。除了陳珂有時候要跟旁邊店裡的夥計玩牌之外,就沒有什麼其他用錢的地方了。
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關鵬很滿意,這樣的日子,比過去守著自家的幾畝地過活要好很多。
陳珂興奮地跑來跑去,繼續上竄下跳地嚎著:“鵬子鵬子~!老子賺錢了!” 關鵬難得地沒有繃著一張麵癱臉,嘴角也微微有了彎度。
還沒走出巷子就聽到後麵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倆人心裡一緊,什麼也顧不了了,隻記得死命地往飯館趕。
關鵬一馬當先衝進店裡,陳珂緊接著趕了過來,見到飯館裡的情形兩人都麵麵相覷,隻見得四周幾個混混拿著錘子榔頭砸著門窗桌椅,中間坐著一個混混,抽著煙,老板跪在地上抱著混混地腿,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不住地哀求道:“李哥,李哥!李爺!我錯了!我……我馬上交錢!”
陳珂衝了上去,攔住老板道:“老板!不能給!還有沒有王法啦?!”
混混笑了起來,聲音有些刺耳,老套地說出了千篇一律的台詞:“給我砸!”
老板一身筋肉都抖了起來,“哎呀呀”地爬起來,揮舞著雙手哭喊道:“停下停下,我交錢!彆砸啦!”複又轉過偷頭來對陳珂吼道:“滾到後麵去!沒見李哥和我在談事情麼?!”
陳珂冷笑一聲,右手一招對關鵬喊道:“鵬子,上!”說罷也撲了上去。
兩人與四個混混打作一團,但這四人不同於往日村邊的年輕人,多了股狠辣的味道。
“啪”地一聲,關鵬臉上挨了一拳,鼻血刷地就下來了,陳珂紅了眼:“我操!敢打我兄弟!”操起身邊的榔頭便衝了上去。老板徒勞地揮舞著胖手,求爹爹告奶奶地讓人住手,但因見了血,兩方都誓不罷休起來。
陳珂瘋了一般的猛捶,關鵬擦了把鼻血便繼續大打出手,招招往臉部、肚子狠揍,直將幾人揍地鼻青臉腫,忙不迭地爬起來一溜煙逃了,臨走還落下狠話,要讓他們在這一代混不下去。
胖老板氣地臉色鐵青,魚泡眼更腫了,像是要哭了似的,手指顫抖地指著兩人:“你……你你……你你……你們倆給老子滾!!彆再來禍害我了!!”
關鵬青了鼻子,陳珂烏了眼睛,四肢與肚子更是青一塊紫一塊,唯一的短袖體恤被撕地稀爛,四百塊錢也不知所終。
“老……老板!我們……我們沒去處了啊!?”
“滾滾滾!給老子滾!”胖老板不再聽他們囉嗦,直接將半倒的門勉力抬了起來,將死皮賴臉不想走的兩人哄了出去。
關鵬和陳珂原本就身無長物,背著哭天搶地的胖老板溜回閣樓裡一收拾,隻能直接走人,第一個月各自的兩百塊工錢也打了水漂,又成了街頭遊民。
陳珂罵罵咧咧捂著眼睛,氣喘籲籲地走出了巷子,一會兒又火冒三丈地衝回去指著店門大罵:“狼心狗肺!啊呸!小爺以後賺了錢,買你一百座店子每天砸一個!”
也不知怎的被胖老板聽到了,提著菜刀便追了出來,關鵬眼見形勢不對,拉著陳珂便跑,陳珂還沒緩過勁來便被扯得四處逃遁,嚇地魂都要掉了。
兩人逃到暗巷,牛似的喘著粗氣,再看看對方五顏六色的臉,都捂著肚子大笑起來。
“哈哈!鵬子!我們這次可算栽了!”關鵬還未接口,陳珂又噗哧一聲笑罵:“老子們以後再也不去多管閒事了。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