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勝虹沒有想過寧時恩會跑走,她花了一天才說服自己接受這件事情。
隱隱的,她意識到事情朝著自己不能掌控的方向發展了。
但是寧時恩絕不能脫離她的掌控。
段勝虹這些年已經習慣了像監視犯人一樣監視她的“兒子”,她無法容忍寧時恩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呆著,她會生出莫大的恐慌。
她會狂躁,會胡思亂想,甚至會發瘋。
隻是存在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她都會擔憂。
她無數次夢見寧時恩找回了原來的家庭,而她的兒子,則被掃地出門。
段勝虹花了些時間平複好情緒後,就報了警。
消息來得很快,原來寧時恩根本沒有離開這片地方,他在一家叫做“星芒娛樂”的公司上班,居住在公司提供的公寓樓裡。
段勝虹並不熟練地用起手機,搜索“星芒娛樂”這四個字,愕然發現少年比她想得還要厲害。
她讀著網頁上跳出的信息,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無法去想象這家公司在影視娛樂行業的能量,但光是寧時恩有出現在大熒幕上的可能,就夠她膽戰心驚的了。
他實在與他的生母長得太相像。
凡見過兩人的人都會冒出類似的想法。
段勝虹警惕那些人哪怕一絲的疑心。第二天一早,她便坐公交來到了公司門口,等待寧時恩出現。
不知道等了有多久,終於在日落前瞥見一抹白從眼前晃過。
段勝虹險些沒能認出來這個人。
她記憶中的寧時恩總是低著頭,畏縮著身子,任長而亂的發將五官遮去大半,總一副沒出息的樣子。
窩囊廢。
她鄙夷他,卻也竊喜,希望他一直如此。
但隻是短短幾天,寧時恩才與她分離不久,怎麼就換了一副模樣?
少年背著光朝她走來,身子挺拔如鶴。過長的發似是被剪去了些,現在隻長至眉處,露出一雙含情目。
看過來時,平白惹得人心一跳。
段勝虹幾乎不敢認他,怔怔地瞧著對方一路走到自己麵前。
行至離她三步遠時,寧時恩停住了,站定。
第一句話是——
“好久不見,母親。”
下一句是:
“您有什麼事嗎?”
段勝虹被喚回神,才發覺眼前人神色淡淡,不見喜怒,更無任何驚訝。
像是早就料到她會來一樣。
一股無名火躥上段勝虹的心頭。
“你——!”
她受感情的驅使想罵些什麼,可但一個“你”字出口後,便沒了下文。
不知道原因,興許是她的怒意沒那麼深重。
她看著麵前的少年,有一瞬間像從不認識這個人,感情的產生都失去了源頭。
“...你給我滾回家!”
段勝虹硬著頭皮說完這話,語氣不如她預想般重,效果也不算好,聽起來有種虛張聲勢的滑稽感。
但她還是將自己鼓舞了,緊接著,第二句責罵便順暢地來到。
“彆以為進了什麼公司就能一飛衝天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什麼模樣!”
"還不趕快跟我回去,少在外麵給我丟人現眼!"
段勝虹是越罵越起勁,因此錯失了對現場氛圍的感知,等她這句說完,迎來了漫長的寂靜。
又是這種。
又是這種陌生的感覺。
她被這種感覺折磨得快要抓狂。
段勝虹胃裡翻動,生出難以消磨的厭惡感。
從前寧時恩也會沉默,但是出自對她的畏懼,所以打罵不還口。
現在不是。
少年垂眸瞧她,麵上未泛起一絲漣漪,眉眼舒展又寧靜。
好像早不一樣了。
段勝虹猛然意識到。
在寧時恩離家出走時,不,還要更早,在他拿了錄取通知書進家門的那刻,這個她親手養大的“小雜種”就忍不住朝她露出了鋒芒。
為什麼?
是長大了嗎?
是確信自己有能力逃出她的掌控了嗎?
她想著,惡意與恨意都止不住地往外冒。
“寧時恩,你這輩子都彆想擺脫我。”
像是纏著黏糊糊的水草從碧綠腥臭的一汪潭中爬出的水鬼,段勝虹猙獰著麵目朝她仇人的骨肉宣告,伸出手,狠狠攥住了少年的手腕。
向下拖——
她要拚命拉上他一起,與自己一同墜入深淵。
所以不能讓寧時恩出名,得把他帶走,拖著他重新回到他應在的階層。
要看著他,警惕任何推著他往上走的機會。
持續不斷地,持續不斷地砍斷他的期翼,拽著他跌進無指望的境地,再將他碾碎,血肉模糊,然後使他被隨意踐踏,令他無可反抗,這樣,他就會認命。
她也能真的放心。
“你趕緊給我滾回家!”
仿佛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一般,段勝虹瞪著眼睛,尖聲喝道。同時,她用了力去拖拽他。
“抱歉”,寧時恩卻是紋絲不動,抿唇甩開了她的手,“我不會跟您回去的。”
"我在外麵過得很好。"
那雙眼睛定在了她身上,毫不畏懼地同她對望。
段勝虹冷笑一聲,“怎麼?現在翅膀硬了,就想飛了?”
毫無征兆地,她高高揚起了另一邊空閒的手,牙關咬緊透出一股狠勁,傾注全身力氣,就要往對麵那張狐媚子臉上甩一巴掌。
想象中的紅印沒有如實出現,段勝虹眼中的快意變作迷茫。
她揮出去的手落了個空。
還險些,把自己弄得踉蹌。
段勝虹隻得連忙穩住身子,再衝著模樣無害的少年怒目而視。
“小雜種!”她的身體劇烈地抖了起來,持著難以置信的憤怒,“你怎麼敢躲?!”
字字都像從牙縫中擠出來。
“您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寧時恩根本沒有搭理她的話。
他像倦怠了,眸半垂下來,聲音也透著疲意。“如果您沒有什麼彆的事,我就先離開了。”
段勝虹今天已經連番被他的態度搞得火大,隻是現在顧忌是在外頭,才沒舍下去大喊大叫。
不過她向來在意自己的麵子,倒也真乾不出撒潑打滾這種事。
段勝虹勉強平息著情緒,見寧時恩不為所動,她便和緩了語氣,作出“好言相勸”的姿態。
“回家吧。”
“我已經給你在西邊廠裡找了工作,你也年紀不小了,總不能還指望我養著你吧?”
“這些年,你花我的錢我已經算出來了,你什麼時候還完,什麼時候再想離開。”
“就在那個廠裡乾,我已經跟人家說好了,一天十二個小時的班,一個月能拿三千工資…這樣差不多二十年,你應該可以還完了。”
她闡述她心中的理想化未來,也是她給寧時恩構建的未來。
她說著,麵上竟慢慢有了抹笑意,心情也是真舒緩了不少。
“我不跟您回去,也不想去廠裡打工。”
寧時恩卻撇開了她的建議。
“九月份,我就要開學了。我會去上大學。”
“聽您的意思,是我還清了您的錢就能離開,那我現在這份工作可能比在廠裡打工更能使您早一點得到回報。”
“上大學?!”段勝虹捕捉到這個詞,就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你憑什麼…你有什麼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