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陽城新月宮
晨光和宮城的大鐘鳴響一起湧進這間屋子裡。
楊堅艱難的睜開眼睛,天花板上女神的麵容映入他渾濁的眼中,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要努力坐起身來,他的臉微微有些漲紅,但片刻之後,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氣,額上滲出一排細密的汗珠。一隻手拿著一塊浸濕的布巾,輕柔的擦去那片汗珠,晨光照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像是玉石一樣泛著隱約柔和的光。
“天都亮了,你去睡吧。”
“不了,睡了夜裡又該睡不著了。我陪著你。”他轉過頭去看她,看這個依然年輕的女人。她把手裡的布巾放回一邊的水盆裡,仍舊平靜的坐著。他有些恍惚,想要抬起手揉揉眼睛,可是他的手動不了,他隻是睜大了眼睛努力看著她,仿佛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昨夜真是辛苦你了。”
“沒有,”她淺淺的笑,伸手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又起身有些吃力的扶著這個身形依然強壯的男人坐立起來。“哪裡就累壞了。”
“你也不用總在這兒看著,叫那些下人們做就是了。”
“彆人在這你總是睡不安穩,我看著就行了。”他轉頭去看,偌大的宮室裡隻有他們兩人而已。
正要收回目光的瞬間,他看見女人正緊緊的握著他的手,他心裡猛的一緊,想要用力的回握回去,但是他做不到,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放在那個女人溫潤如玉的手中,或者說,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還有手的存在。他隻是頹然的告訴自己的大腦,告訴自己的神經,告訴他們用力,用力,用力!他像是個被人搶走了心愛的玩具的孩童那樣皺起眉來,他盯著那兩隻緊握的手,直過了很久,他才收回目光,嘲諷的一笑。
女人沒有說話,也沒有鬆開她的手。她仍舊隻是靜靜的坐著。
她看過這個男人騎在馬上衝在衝鋒的隊伍的最前麵;她看過他拿著重劍劈砍下去,然後被鮮血濺滿全身的樣子;她也看過他在朝堂上,高高的坐在寶座上,用寒冰一樣的眼睛看著每一個人對他跪拜。
他始終是那麼遙遠,那麼強大。她覺得自己從來抓不住他,覺得他雖然是自己的丈夫,但是她隻能站在很遠的地方看著他,看著他征戰,看著他運籌帷幄,看他和自己都老去。
而這個時候看著這個虛弱的男人,她忽然覺得幸福起來,覺得自己仿佛,第一次的的確確的擁有了他的一些什麼。某些東西,他隻給自己看了,彆人,誰也看不到。她想起昨夜跪在門外的那些人們,那些應該稱她為母親,卻並不是她的兒子的男人們。他們隻能跪在門外,而她卻坐在這裡,他能夠看著這個男人,看著這個男人的掙紮,和掙紮之後的無能為力。
這像是一場奇妙的遊戲,甜美的叫人覺得不可思議。她十七歲的時候在戰場上被這個男人抓走,看著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們死在這個男人沉重的戰劍之下。
她記得那一夜,那一夜他看著自己在他身下的哭喊,掙紮,那雙眼睛在暗夜中閃爍著的狂喜和驕傲。她恨他,她也愛他。她是被搶來的,但是她最終做了這個男人的妻子。而這個男人就像他攻破每一座城池一樣,最終攻陷了她的心。但是那份恨依然在,像是生長在陰影裡的藤蔓,沿著這顆名為愛的大樹攀援生長,當有一天她看著這個男人高大的身軀在她麵前倒下,看著他在自己麵前掙紮,無助,那份欣喜和滿足於愛情帶來的毫無差彆。她這才猛然發現,那可藤蔓,早已攀滿樹枝了。
但是她依然隻是微笑著,在晨光裡坐在他的床邊,看著他疲憊的側臉。
“是冬天了啊。”
“還沒有呢,草原上的草還帶著綠色,放羊群的阿克欽大叔也還沒回來呢。”
“是麼,阿克欽大叔還沒有回來啊。”他的眼裡浮現起意思溫柔,望著窗口柔和的光線。“去年他留給你的羊羔怎麼樣了。”
“長大啦,去年這時候,還會在大風天裡站在河岸上朝著東邊叫喚,今年已經長大了,連禦醫院種的草藥都吃了兩塊地去,禦醫看到直接就昏過去了。”
“是麼,長大了啊。”他的眼睛仍舊靜靜的注視著那片光芒,女人似乎感到手中的手掌微微動了一下,但是她輕輕的用了一下力,卻沒有任何的回應,於是她也隻是定定的坐著。“阿克欽大叔也老了吧。”
“是啊,很老了,他說今年會把羊趕到東邊很遠的老草場上去吃草。暮陽城邊的草場,長得都是有倒鉤的草,他的羊嬌嫩,吃不下。之前他來宮裡的時候,他的皮也皺起來了,眼睛也蒙了一層紗一樣的灰了,雙手拿著茶杯都會不住的晃,我勸他把羊賣了,進宮來陪我,他隻不願意。說是羊就是他的命根子,沒了羊,他就沒了魂了。他說他不老,隻要抱著他的小羊羔子,他就覺得像是又倒著活了幾十年了一樣,心裡就覺得痛快了,身上也有力氣了。”
楊堅收回目光,看著這個恬淡的微笑,緩緩的講述的女人,心裡異樣的柔軟。“對不起。”
“什麼?”
“你很想要一個孩子吧。就好像阿克欽大叔的小羊羔一樣健康活潑的孩子,對不起我沒能給你。”
兩個人靜默片刻,女人低下頭去,盯著自己握著男人大手的那雙手。頭發垂下來,擋在她麵前,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知道你很想要個孩子,我也知道,我應該給你一個孩子。你還年輕,我沒有辦法陪你走的更久了,”看著女人抬起頭來想要說什麼,他笑著搖了搖頭。“不用說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最明白,我已經,快要走到最後了。但是你還有很長,很長很長的未來和時間在等著你。你是個怕孤單的孩子,我應該給你個孩子的。但是我沒有,我不能啊,我不能啊。”他的眼裡乾澀,盛著滿溢的悲哀,卻乾澀的無法流下來,女人看著他,隻覺得難過,咬著嘴唇又低下頭去。“納蘇爾,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辦法給你一個孩子。因為我太愛你,我想要你活下去,所以我不能給你一個孩子,原諒我納蘇爾。”
“彆說了,楊堅,彆說了。”她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滴在裙子上,一點一點的擴散開來,她努力地搖著頭,渾身隨著低低的抽噎聲顫抖著。
“對不起啊,納蘇爾。”
“彆說了,我求你彆說了,我都懂,我求你彆說了。”
“我可以看著我的兒子們用他們的刀劍自相殘殺,但是我不能看著他們提著刀劍來殺你,你知道麼。我不能看著他們用你和你的孩子的血來祭奠那座王冠。”
“我都懂,彆說了,彆說了。”
納蘇爾仍舊握著他的手,陽光落在她的臉上,楊堅最後看了她一眼,轉過頭閉上了眼睛。
納蘇爾坐在離床稍遠的地方,幾名宮女圍坐在她周圍,研磨著麵前玉盆裡的鮮花。甜膩的香味在屋裡擴散開來,屋外還不時的有提著花籃的宮女滿載著鮮花走進來。
忽然屋外傳來一陣嘈雜,然後是重劍出鞘的金鐵之聲。所有人都驚得站了起來,躺在床上的皇帝也睜開了眼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片刻在一眾侍衛簇擁下一聲戎裝大皇子衝進室內來,他環視四周一圈,冷冷的點了點頭,侍衛們立刻拔出刀,四散到寢宮裡,把侍女們都按在地上。女人們尖叫著,夾雜著低低的抽噎。納蘇爾走到皇帝榻前,依然微笑著。
“你們想做什麼。”
“父皇,母後。”他卻沒有跪下來,隻是彎腰行禮,哪怕他身後的那些侍衛們也都還站著,納蘇爾敏銳的感覺到了什麼,回頭看了一眼一臉無奈的楊堅。他們都明白,這一天終於來了。
“兒臣在民間尋訪到一名名醫,所以欲獻與父皇治療頑疾。”
“是麼,那麼請皇兒將名醫送往太醫院,由諸位太醫驗明後,自然會請來為你父皇診治。”
那男人隻是冷笑著看了她一眼,抱拳謝罪:“父皇病勢沉重,此刻實是刻不容緩,多有得罪處,還望母後見諒。”幾名侍衛隨即上千,抓住納蘇爾,拖著她走到一邊去,她也不再掙紮,隻是冷冷的看著那個陰沉的男人站在船邊看著那個曾經君臨天下的人。是的,曾經,從這間房子被人闖入的那一刹那起,所有人都明白,這個還掛著皇帝頭銜躺著的人,已經成為了曾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