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的花凋還小,師尊從來不讓他下山。日複一日地練著那些令他厭煩的功課,冷冷清清地看浮雲飛鳥,空山寂水。
師尊說,山下雖好,人心卻是險惡的。
花凋不以為然地回答,人心險惡又如何?
師尊輕輕地歎息,沒有再說什麼。末了,才拿出一個很老的理由:怕你們多出那些七情六欲,山下的人,壽命很短。
從此以後,花凋再也沒有問過師尊關於山下的事情。
***
花凋聽說,山下是一個很小的小村,卻有著最俏的女人,最香的酒,最美的景,還有最巧的緣。
他還聽說,村裡有一條花街。暮春的時候,揀一家茶館,隨便坐在一個臨街的位置上,會有一個人踏落英而來,與你結下花緣。所以他就盼著師兄們回來的時候,能多給他講一點關於山下那個小村的故事。
花凋問,什麼是花緣?
師兄們都隻是笑笑,不答他。
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事。課業一多,就忘卻了。
***
後來的一天———其實是很普通的一天———大師兄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師兄們說,他去雲遊四方了,帶著與他結下花緣的女子。當然,叛出師門,也是為了她。
花凋終於知道了“花緣”的威力。
師尊輕輕虛握著花凋的手,告訴他,不要下山去,山下的人,壽命很短。與他們結下花緣,反倒會痛苦大半生。
花緣……多美好的一個詞……
時值暮春,那天花凋在崖邊就著一壇酒,呆呆地望著山下月色裡隱約的花影,吹了一宿的夜風。
——直到被路過的師尊撿走。
花凋事後沒少抄門規。因為第一次喝酒就醉;因為大半夜獨自在外,細雨不知歸。
***
還是暮春。花凋瞞了師尊,一個人溜溜噠噠跑去花街。依著師兄們所說,揀了一間臨街的茶館,討一盞清茶。
風乍起,吹得窗邊花枝輕顫,撲了他一身的花雨。
路過的姑娘皆以帕掩麵,驚於花下顏如玉的少年郎。
花凋微微頷首。師尊說,待人應有禮,禮尚往來。
但是……下山時太匆忙,分文未帶。眼下,他被兩文的茶錢困在了這個小小的茶水鋪。
花凋喊小二續茶,風雨不動地穩坐。看窗外來往人流,也是比練劍有趣的事。
簷下的風鈴叮當作響。花凋回神,不知何時,對麵已有來客落座。
花凋忽然想起,花緣的故事……
***
花凋用手指輕撫杯沿,看茶水倒映著風鈴的影子被落花打碎。
那人並不著急,慢慢地細品他的茶。花凋假裝不經意地瞄他一眼,卻發現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他的容貌,便窘迫地低下頭,將視線收回自己的手指。
對方起身,付了茶錢。連帶花凋的那份。他拿了傘,撐開,背影沒入紛紛而下的暮春花雨中。
花凋支著頭,倚在窗邊目送他離去。
***
回去之後,師尊又罰他抄了門規。
花緣,也不過一碗茶水錢而已。做不到不讓師尊發現。花凋憤憤地想。
***
他第二次下山是在隆冬。趁著師尊遠遊未歸。
花凋去了花街,腳步順順地,又走進了上次的茶館。
那人像是專門等著他一樣,依舊坐在窗邊那個老位置上。爐上溫著茶。
花凋訝異地看著他。簷下風鈴輕響。外邊淅淅瀝瀝的,原來是下雨了。
花凋與那人對坐,默契地陷入沉默。
他不知道人間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當年街上那些掩著嘴笑的姑娘說不定已經入土;茶水鋪幾經易主;簷下的風鈴碎了一個又一個,最終隻剩虛妄——對麵那人小小的法術。
他隻記得那天山下繁花滿樹,他討了一盞茶,坐在窗邊等他的“花緣”。那人坐在他對麵,素不相識卻替他結了賬,然後撐起一把油紙傘,背影沒入暮春紛紛而下的花雨中……
花凋安靜地聽著窗外的雨。
那人又替他結了賬,撐傘離去。
風鈴在他轉身的一刻化為齏粉,消散在雨中。平安符上寫著下一次見麵的日期。
花凋攏手,端詳著自己水中的倒影——還是當年微微青澀的模樣。
也許這一切,什麼都沒變吧。
茶館在花凋離開後消失不見,僅剩一棵老樹,在潮濕陰冷的冬雨裡默然佇立。
***
花凋坐在崖邊,靜靜地聽風——
那真是一首很長、很長的曲。
也許師尊什麼都知道吧。就像他不說話、不動作,師尊也知道他溫寒一樣。
***
次年春。
這是花凋認識上的“次年春”,因為山上向來寒暑不分。他隻是見山下花開花落,循環往複了十二次,估摸著那個約定的時間差不多了,決定找借口下山去。
山上有傳言,師尊即將閉關。
花凋有些不舍地摸了摸身上的弟子服。
有一天,它將不複存在——在他師尊正式閉關的時候。
***
在山下落英繽紛之際,師尊正式宣布閉關,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打擾。
花凋在溪邊看著倒影,有些茫然。
從師尊宣布這件事起,他的輩分,也該往上移一些了。
他不習慣呆在沒有師尊的山上……雖然他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
花凋盯著倒影。
他已經長大了……不是那個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