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在眾多影視文學作品裡,李治的那位王皇後都以被栽贓殺害小公主的形象出現,武清月再有多少困意,也得在此時煙消雲散。
她本以為自己起碼要再有一兩個月,等到這長安春日轉暖,她才有可能見到對方,卻不料在此時就要與她見麵了。
雖說宮人俱在,她不必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王皇後也沒這個對她動手的必要,但這種仿佛宿命一樣的降臨,還是讓人難免先……
算了,重視一點總是沒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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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彆說知道“王皇後與小公主”這樁恩怨的武清月,這句皇後殿下駕到,讓身在此地的宮人也都緊張了起來。
這其中甚至沒有一點緩衝的餘地,那聲通傳方至,皇後儀仗就已到了這安仁殿的院外。
“這才辰時,哪裡是拜訪登門的時候。”澄心小聲嘀咕了一句,卻不知因她正在床邊,這話也落入了武清月的耳中。
要不是兩月大的嬰兒不便多動腦袋,武清月非得點頭應和兩下。
是啊,誰家好人在用早膳的時間登門拜訪的。
比起登門,這更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可想歸這樣想,澄心的腳步還是極快地跟上了迎接的隊列,站定在了其中。
再如何奇怪於王皇後的到來,該儘的禮數也絕不能免。誰讓這大唐禁宮之中,除卻天子李治之外,地位最高的,就屬王皇後了。
宮女開道間,這位大唐的“女主人”已邁步而來。
因這並非是朝會場合,王皇後並未身著雉紋白玉珮的禮服,隻上著朱羅小袖,下著八彩織金暈裙,外罩一件裘衣禦寒。
最能看出她這身份尊崇的,反倒是那蟬鬢高髻之上的十二金翠花鈿與金鳳垂珠步搖。
昔年李世民將李治與王皇後托付於朝臣之時,曾以“佳兒佳婦”說他二人,這話說得並不算錯。
這位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皇後,無論是樣貌還是氣場上,都當得起這“佳婦”二字。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當後排的宮人小心抬眸朝著她臉上觀望,見這張氣勢正盛的臉上,潛藏著三分鬱卒不快之色。
而她上來就是一句冷聲發問:“武昭儀何在?”
皇後有問,無人膽敢忽視,當即有宮人上前回稟,“昭儀尚未還宮,應當還在陛下處。”
聽聞這句,王皇後的臉上不辨喜怒。
她的目光在殿中眾人的臉上掃視了一圈,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不同表現的惶恐。但一想到近日間在這長安城裡流傳的風聞,她這因身份而得來的優越感,又被她壓了下去。
她挑眉冷笑,“陛下今日常朝,無需多時,看來是要白日伴駕,以示恩厚了?”
這話可沒人敢接。
但王皇後本也不要有人來回她這句怨言。
見她眸光示意,宮人連忙為其開道,將她朝著這主殿引來。
武昭儀確實是還未回來,但也沒有讓王皇後在殿外等候的道理。她既無轉身就走的意思,安仁殿內的宮女就不得不將她當做頭等貴客來招待。
澄心起身後拔腿就往偏殿內的小廚房跑。
此地比之尚食局的廚房,個中物事簡略得多,但王皇後來得突然,已來不及儘快上報,倒不如從速。
當她重新踏足主殿之時,手中的托盤上已多了一杯枸杞飲,杯旁一隻玉碟,上有三枚金乳酥。
因金乳酥與那枸杞飲子上還冒著熱氣,加之前者精巧,後者正當時令,並看不出待客有什麼敷衍之處。
可當澄心將這托盤小心地放在王皇後手邊桌案之時,眼角餘光看見這位後宮之主已做出的一項安排,還是不由呼吸一滯。
她的問題是暫時解決了,真正的大麻煩還在這兒呢。
若非她不敢於殿前失儀,幾乎當場就想要驚呼出聲。
誰讓她瞧見,王皇後正讓人將小公主給帶到她的麵前來。
王皇後漫不經心地接過了杯盞,“我聽說近來小公主夜間啼哭,似有不妥?”
枸杞飲之中混著些藥味的苦澀,但正屬四時飲之中,唐人早以為風俗,並不覺得有何不妥之處,反倒有些驅寒的熱力。
與之搭配的金乳酥乃是甜口的小酥油餅,正能中和這種苦意,可見這宮人倒是有點本事。
就是看她表現,似乎膽子小了點。
澄心並未抬頭,小聲回道:“嬰孩多事乃是常有,所幸小公主體魄康健,已無大礙了。”
王皇後又小啜了一口熱飲,“那正好,本宮既執掌後宮,也當過問一二,來此看個明白。”
她來這兒,再有理由不過了。
陛下子嗣不豐,皇子公主若出了岔子,均是要緊之事。若小公主因看護不力而身有不妥,最當被問責的,就是這安仁殿的主人!
時至今日,王皇後已不敢小覷這位被她引入宮中的武昭儀。
論及陛下的寵愛,當年的蕭淑妃都難以望其項背。來到此地竟還聽聞,陛下已去常朝昭儀卻未回,許是等擺駕還宮之時二人還有閒事坐談。這其中的信賴結盟之意無需多言。
而論及宮外……
昨日有人來報,今歲剛至開春,武昭儀的母親已回京城居住。
這位楊氏,若論起身份,嫁給武士彠就是名副其實地“下嫁”。
她的父親楊達,乃是隋朝觀王楊雄的弟弟,自己也絕非庸才,一度擔任宰相,還是名副其實的隋朝宗室。哪怕李唐三代,前隋宗室地位跌落,楊達也早已過世,但楊氏在長安城中仍有不少人際關係可尋。
就像吳王李恪,也曾因生母出自楊氏而身價不低。
武昭儀複起之前,這些人脈或許還並無用途,甚至無法阻止武士彠死後,楊氏被武家當做棄子驅逐苛待。可當昭儀有寵,楊氏在此時的走動往來,便需重新評判了。
促成王皇後在這等古怪時辰前來的,正是此事。
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必須儘快抓住武昭儀的錯處,利用規則對她進行一番打壓。
否則,倘若宮中有李治的偏愛,宮外有楊氏不露聲色的社交,時間日長,遲早變生肘腋,難保不會危及她手握的太子。
她心中一番權衡後確定,最能被視為突破口的,就是久病的李弘和近來有異樣的小公主。
倘若小公主真有什麼不得了的毛病,無端哭嚎隻是個開端,那麼她當然要借此對武昭儀發出問責,收一收她那伴駕的威風!
真以此由懲處,就算是李治,也不能對她做出什麼攔阻。
王皇後看了一眼自己並不算長的指甲,這才抬了抬手,“將她抱過來吧。”
安仁殿中一時之間因她這句吩咐而陷入了安靜,隻能聽到那抱起小公主的乳娘朝著這邊走來的腳步。
在場之人縱然看不出王皇後的意圖也知道,她不等武昭儀回返就已在此地發號施令,分明是並無好意。倘若小公主如同此前被人從大床上抱起的那樣,忽然大哭出聲,這場麵——
隻怕要混亂得沒法看了!
一想到此,桑寧在殿外焦慮地走了個來回。
早在王皇後來此的時候,她就因自己負責灑掃,恰好站在院中死角,得了機會尋院外侍從儘快稟報武昭儀。
但往來立政殿尚需時間,已眼看著來不及趕上這一遭。
何況,皇後若真有問責之心,光是昭儀回返隻怕也沒多大的用處。唯有陛下才能牽製得住皇後。
她耳聞殿中傳來一句“倒真是個漂亮孩子”的感慨,忍不住又將目光往院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惜的是,她所期待的“救兵”還是沒有抵達,小公主已到了王皇後的麵前,又被她給直接接了過去。
就在殿中數雙眼睛的注視之下,這小小嬰孩與王皇後真正意義上地打了個照麵。
讓所有人都意外的是,小公主此刻並未酣睡,而是清醒的。
更意外的是,這份清醒狀態之下,她們擔憂已久的哭嚎也並未出現。
自王皇後所在的位置看去,這小公主睜著一雙大眼睛,像是從未見過貴重金飾一般,目光隨著步搖而動。
也不知道這等東西能值得她高興什麼,她看了小一會兒便笑了出來。
那實在是一個愜意舒展的笑容,雖是一種無聲的笑容,卻也極具感染力。這樣咧嘴一笑沒有牙齒的模樣,放在成人身上沒什麼好看的,放在嬰孩身上便有一種說不出的純然可愛。
麵對這等表現,王皇後也不由愣住了一瞬。
這反應倒是有些討人喜歡,與她想象之中的不大一樣。
王皇後自己是沒有孩子的,如今已養在她名下的燕王李忠,在與她母子相稱之時也已有十歲了。所以她從未有過帶孩子的體驗。
又因李忠乃是宮人劉氏所出,加之陛下素來對這長子不大上心,竟是讓其養成了一番畏縮脾性,在她麵前總是一番謙卑小心的做派,讓人平白看了不快。
可眼前這嬰孩卻大抵並不知曉她是何人,也不明白各方立場爭端是什麼模樣,便好一副無知無覺的大膽做派。
王皇後下意識地便朝著這繈褓中的嬰兒湊近了幾分,其中一支步搖垂珠恰好掠過了小公主的麵前。
隻見這孩子一點也不像是這幾日宮人所說的哭嚎模樣,反而一伸手,朝著這垂珠抓了過去。
可惜也不知道是抓握力不足,還是嬰兒的視力不佳,這一縷金珠自她的手中擦過,逃逸開來。
有趣得很,這小嬰兒並未因這出失敗而覺垂喪,反而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被撥動的步搖。
固然嬰孩不能言語,但自她那張小臉上,竟依稀能看出幾分執拗來。
這份神態像極了武昭儀,卻也有李治昔年的影子。
正因為後麵這份相似,讓王皇後一時之間也忘記了自己原本是來興師問罪的,隻留意著這孩子的舉動。
甚至,當那縷金珠被徹底抓住的那一刻,王皇後也不免隨之溢出一縷喜色,“你倒是玩得起勁,怎不知一點害怕。”
這孩子何止是不害怕,甚至在抓住了這“戰利品”的同時,像是要將其占為己有一般,用沒多大的力道又拽了兩下,昭示著自己的存在感。
乍看一下還有點囂張。
宮人們早因此前這出追逐戲碼而屏氣凝神,在眼見這一幕的時候,很覺大事不妙。
可也不知到底是何故,王皇後非但沒有對她怪責的意思,反而乾脆將這一支金步搖給取了下來,權當做逗弄小公主的玩具。
倘若忘記這位皇後與此殿主人已生仇怨,今日上門並非姐妹相敘,隻看她抱著公主的場麵,反有些“母慈子孝”之態了。
隻不過誰都知道,母非母,女非女,這份平靜不過是因為這安仁殿的主人並不在此罷了。
一旦正主駕到,這雙方之間還不知是何種麵貌相見。
甚至沒讓她們屏氣凝神地看著這場麵多久,也就是在金步搖下金珠徹底在手的那一刻,自安仁殿主殿正門的方向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打破了這份和諧的場麵。
“皇後既日增慈母之心,當更有母儀天下的覺悟,想來今歲的親蠶禮不該缺席了吧。”
隨著這聲傳來,一並入內的腳步聲帶來了一隻烏皮六合靴,一腳踏進了殿中。
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王皇後飛快地將手中的金步搖擱在了一邊,懷抱著嬰兒一道福身行禮。
自垂眸視角,正能看見白練裙襦的一角。來人腰間的白玉雙佩也恰在此時發出了一聲清脆的碰撞。
那是……天子常朝之服的標誌。
王皇後顧不上思量,為何李治會選擇親自前來此地,更來不及細想倘若李治先行發問,她今日該當以何種麵貌應對,隻本能接出了一句,“妾恭迎陛下!”
抬頭往上看,來人不是李治又是誰!
可當這句恭迎剛剛出口,王皇後猛地意識到,李治方才說出的話並不簡單。
她倏爾目光一凝。
陛下方才說的是……親蠶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