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何為無謂之事(1 / 2)

自萬年宮折返長安,不似車駕儀仗往來需要多日,以弘化公主這等騎術好手的本事,兼有薛仁貴護衛在側,不過三日多些便已夠了。

打宮城含光門而入的時候,時近正午。

弘化公主伸手扇了扇風,覺得此地比之山中著實要熱上不少,又恰逢今日頭頂烈日,還有些熱力上湧。

按說此時乃是留守長安的各部官員休息之時,但想到此前媚娘格外嚴肅的囑托,和那封信中對於水患的憂慮,她步履未停,直奔位於秘書省與鴻臚客館之間的太史局而去。

唐承隋製,以太史局為觀測天文、撰寫曆法之處。

不過莫要覺得,太史局這種機構有個三五十人負責觀察氣象,再有三五十人負責修編曆書也就夠了。

若是算上在此地進學的學生,合計能高達千人。

就算去掉了十數個隨駕往萬年宮去負責記錄和上報黃道吉日的,也還有四位數的人手。

弘化公主領著薛仁貴穿過了太史局門前的一片平房,便見靈台之前的廊下,天文觀生與負責教習的靈台郎坐在一處,正在一邊曬著太陽,一邊享用中午的這頓廊下食。

她耳聞風聲掠過,憑借著矯健的身手,下意識地伸手一抓,直接將飛到她麵前來的一隻毽球給抓在了手裡。

眼看那發覺闖禍的天文觀生戰戰兢兢地趨步上前,弘化也沒跟她計較的意思,直接將毽球丟回了對方的手中,“來個能負責的人。”

其實也不用她多提醒,靈台郎早把“盒飯”放一邊去了。

弘化公主早年間在宮中進學的時候沒呆在這兒過,他自然不認得,可她身上的吐穀渾服飾卻不難認出來,能以這等裝束進入皇宮內苑的本就屈指可數。

再看隨同來此的薛仁貴衣著和魚袋……能判斷出個大概了。

見他走上前來,弘化問道:“太史令何在?”

靈台郎應道:“我阿耶正在靈台之上。”

弘化訝然了一瞬,又轉而想到,太史局這地方的官職大多是家傳世襲,那麼李淳風的兒子也在此地任職,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便隻接道:“那勞駕領路了。”

李諺自弘化公主的手中接過了天子賜予的準入手令,臉上的緊繃之色舒展了不少,“請隨我上來吧,不過靈台的頂層均是我阿耶所布,請公主千萬莫要擅動。”

弘化頷首。

做學問的人,總是難免有些怪癖的,何況是李淳風這種和“天”打交道的。

薛仁貴被留在了下頭,隻有弘化公主跟著李諺上了靈台。

這七丈高的靈台頂層,最為顯眼的便是那架銅鑄三重渾天儀。

二十一年前,這架渾天儀在四遊儀與六合儀的基礎上,又發展出了三辰儀的這一層,在測量經緯上更進一步。這架渾天儀一度被陳列在凝暉閣中,但自他於六年前擔任太史令後,它便被擺在了靈台之上。

此時並非夜間,還不到以窺管指向星辰的時候,隻有身著綠色官服的中年人正站在渾天儀之間,時而伸手撥弄著銅軌,時而在他手中的書卷上記錄著什麼。

弘化的眼力還不錯,隱約自翻動的封皮上瞧見了《法象誌》三個字。

“太史令。”這等辦正事的場合,李諺可不敢公然喊出阿耶二字來,還是稱呼著對方的官名。

李淳風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之中,聽到這一聲方才倏爾抬頭,朝著來人的方向看去。

這麼一轉過正麵來倒是讓人發現了,他的這身有點意思。

身上官服為了防止耽誤事兒,被他收成了更窄的袖口,下擺也被捯飭了一番,頗顯乾淨利落,但這張臉又無端顯出幾分仙風道骨之態,和衣著中的乾練有些違和。

弘化還在斟酌如何開口,就見李淳風已快速地收起了自己手中的物事,越過了那渾天儀周遭的防護欄,走到了麵前。

“公主遠駕而來,不是為了尋常事吧?”

弘化一怔,旋即笑問:“這是太史令卜算出來的?”

李淳風朝著李諺擺了擺手,示意他先退下,這才回道:“能在臉上和行動上看出來的東西,何必要用上卜卦之術。今日又有燕雀落於台前,有貴客將至,大約正應在公主身上了。”

“隻是……”

李淳風道:“那燕雀叼走了我的早膳,似乎是個惡客。弘化公主,有何要事,不如直言吧。”

弘化公主倒是沒想到,來見到李淳風後會是這等情形。

但好像,和有本事且聰明的人說話,確實沒必要整這麼彎彎繞繞的。

反正陛下不在此地,閒雜人等也不在這裡,她何必先拿那為吐穀渾求取曆書天象的理由搪塞,還不如直接切入正題。

武昭儀寫的那封書信當即被她遞到了李淳風的手中,“昭儀令我從太史令處得一個答案,近日岐州可有水患之可能?”

卜卦也好,天象也罷,隻要李淳風給出個偏向於可能的答複,她即刻動手搶人!

李淳風:“……”

他好像同樣不需卜卦,都能從弘化問話的神情中看出一種不妙的預感。

但在將信逐字逐句看過去後,他的臉色又嚴肅了起來。

人命關天的事情,由不得以妄言相答。就像他所鑽研的星象曆法之道,也必須以切實的數據來驗證。

他長出了一口氣,“請公主稍等片刻。”

見李淳風已朝著一旁的書架走去,熟門熟路地將其上一本厚重的書籍給取了下來,似要找些資料用於佐證,弘化又沒與之相關的經驗,下意識地便越過那渾天儀,朝著靈台之外看了出去。

此地倒是風光獨好,正能俯瞰到大半座皇宮。隻是——

是她的錯覺嗎?方才還算明豔的日光,好像看起來淡了一些。

像是要……

要下雨了。

——————

“雨!”

這個突然從嬰兒口中蹦出來的字,自仙居殿的一麵窗扇處傳來。

這麵窗子正對著一張矮榻,因近日送走了昭武九姓來使的緣故,武昭儀每逢空閒,便時常抱著小女兒坐在此地歇息。

行宮內若論景致嫻雅,仙居殿當居魁首,若非如此也不能得這樣一個名字。

即便隻是從這小小一方窗扇看出,也恰被垂柳飛花組成了一片春日園景。

哪怕是躺著的小嬰兒也不例外,也無怪她能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許久。

武媚娘將小嬰兒的手給兜了回來,應道,“對,下雨了。”

窗外確實下起了微雨。

細密的落雨編織成了一片朦朧,但與兩月前的早春細雨不同,空氣裡已有的幾分熱力浸潤在雨幕之中,與雨絲一道飄入的,還有幾縷和風。

吹在臉上已無寒涼之感,反有些舒適。

隻是想到數日前阿菟那說出“雨水”二字之時的焦慮表現,以及被她委托前往長安問詢李淳風的弘化公主,武媚娘還是不免有些憂慮。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忽有宮人自外間來報,“弘化公主回來了,求見昭儀。”

武媚娘不敢耽擱,當即起身。“速帶我去見她們。”

因阿菟還拽著她的衣角,她便乾脆將這孩子也給一並帶上了。

二人抵達會客之處,第一眼看到的正是弘化公主。

或許是因為連日趕路的緣故,在她的臉上還帶著幾分風塵仆仆之色,又因方才忽然落雨,在發辮金飾上還沾著一層水霧。

但這絲毫也不影響她眸光明亮,在眼見媚娘到此後,她開口便道:“幸不辱命,將人帶來了。”

武清月歪著腦袋往外探了探,這才瞧見,呀,這邊上還有個人呢。

就是這位……好像有點累慘了。

連日策馬疾行,對於弘化這位生活在吐穀渾多年的,還有薛仁貴這位武將,都算不得麻煩。

對於李淳風這個今年已有五十多歲,平日裡還不出太史局的人來說,簡直像是個噩夢。

大唐文人也有的武德充沛,可不是體現在這裡的。

但武清月眼見這一幕,沒生出什麼負罪感。

她能搶在洪災到來前說出那幾個字,已經是極不容易的事情了,額外的事情就算她想要嘗試著包辦也做不到。

何況,就算她不將委任太史令來調查此事作為對母親的提醒,以母親的睿智,應當也能想到這一茬的。

所以李淳風他是想不來到此地也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