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娘手上立刻停了動作,呆呆地望著那團黑色,忽地將衛柯往院子裡麵推,催促道:“阿和,去屋裡玩。”
衛柯也停了動作,不知所措地望著母親。五娘娘眼神催促,他隻好小跑去了後殿,隻不過偷偷藏在門後,朝外伸出半個腦袋。
院子裡,母親徐徐站起,朝著門外走去。
那天接近晚膳的時候,衛柯注意到母妃腰上多配了一枚先前從未見過的玉環。今日帝君晚些時候來到五娘娘住殿,陪她用了一飯。衛柯後來才知道,緣來那日是母妃生辰,可宮中她勢微力薄,帝後與二皇妃生辰時大筵十裡珍饈滿桌的隆重自然不會有,帝君能記得來看她一看已然讓五娘娘很是滿足,喝了兩盅靠在衛琢手臂上講起了初見時候的事,衛琢去摸她的手,無意摟向她的腰間,所幸那一枚玉環早就不知道何時被偷偷取下了。衛琢摟著她,一起和她看了月亮,衛柯也很高興,在一旁說了不少可愛的話。
“那個新來的小子,小和喜歡嗎?”衛琢看著手臂上坐著的衛柯,發現這孩子和她母妃長得越來越像了,眼睛黑亮亮眉梢彎彎的,清一色的秀麗可愛。看著小家夥鼓著腮幫子吃蒸包對著自己噘嘴點頭的樣子,他不由得又笑了起來,把孩子抱到自己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肩膀。五娘娘也依靠在他肩頭,為他輕哼一首歌“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衛琢摟著二人望向窗外,漆藍的夜幕寧靜無波,一顆星子滑落,映照此刻他幸福卻略顯寂寥的眉眼。
帝宮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每日不過就是那麼點事,中宮娘娘與二娘娘牽製抗衡,後妃表麵一團和氣實則兩兩沆瀣一氣才能在此勉強行走;衛奇時不時來捉弄衛柯和幾個弟弟尋開心,不過有了那個黑衣少年,似乎漸漸地總是衛奇自討苦吃了。
那天除夕,宮裡開了盛大的夜宴。各大門派的掌門受邀在帝宮歡聚,迎來修真王朝新的一年。權子欽在衛柯身邊已隨侍一年半了,小五皇子漸漸地熟悉他之後便與最初相識時判若兩人,不再每時每刻都是甜甜地喊他“哥哥”,而是耍起各種小性子。本性頑皮的衛柯知道權子欽是父王安排來保護自己的,有時鬨脾氣對他呼來喝去,頤指氣使;指揮權子欽偷偷將捉來的一筐蚱蜢丟到衛奇的褥裡,白日裡讓權子欽翻牆陪自己出門打山兔,下學後不想抄書便讓權子欽代筆……兩人字跡不一,衛柯又鮮少親自動手,一來二去他的課業都是權子欽完成。那天偶然自己親手寫了一頁被先生發覺字跡不對,被劈頭蓋臉狠狠地說了一通,衛奇在一旁幸災樂禍咯吱亂笑,當天晚上就發現浴盆裡被放一窩死老鼠,二娘娘殿雞飛狗跳了一整晚。兩人漸漸狼狽為奸且不露痕跡,時不時鬨得衛奇那難堪無比又無從證據,倒也不再敢多招惹他們。但是多半時候,衛柯還是將權子欽視作最好的朋友與兄長,甚至比那幾位皇兄還親——本來就對他們沒什麼感情,帝君百年之後他們沒準還得兄弟相爭,你死我活,假惺惺的麵具誰也不願多戴。而權子欽永遠都會保護他,與其親近真正的兄長,衛柯更願意相信他和權子欽是真正的朋友。
所以在除夕夜,本該出現在大宴之上的衛柯與隨行侍衛並沒有落座。場中之人眾多,五娘娘一眾後妃坐在中宮下首與來往客人迎來送去,根本無暇顧及幾個小孩跑去了哪裡。
河傾月落。外頭銀盤高懸,清冷的夜色下,一枝滿墜的梅花溢散沁人的香氣。黑衣少年的身影坐在梅花樹下,另外一個小一點的影子靠在他肩膀上,遙遙望著滿樹的紅。在月光下那小小的臉龐玉雪玲瓏,小鳥依人,佩著赤色的發帶,一圈狐狸毛襯著小臉,可愛地仿若年畫上的人兒,又好像九天的仙童,下凡來人間玩耍。
“母妃說,她家鄉的山上全是這樣的花。”衛柯道。
“每年這個時候,梅花山上都會開成片成片的梅花,母妃和父王相遇的時候,就是在山腰那棵最大的花樹下。”
“父王踩在劍上問我母妃跟不跟他走,我母妃點了頭。”
權子欽靜靜地坐著,眼神穿過滿樹酡紅,婆娑剪影,暗沉山色,不知彙聚在哪裡,忽得眼仁微動,不露痕跡地斜瞥身邊的小殿下。
在周圍一切人眼裡,權侍衛其實是一個很神秘的人。就如同他的身份一樣,不動聲色,不露破綻,在黑暗裡行來走去,他不知從何而來,更不知將往何處,沒人打聽到他的身世,這些日子來除了衛柯更沒人能夠與他聊得上隻言片語。這個古怪而寡言的少年始終像影子一樣跟在五皇子身邊,忠誠而勇敢。
一開始,他看向旁人的眼神總是一致的冷漠疏離,甚至有種置身世外的傲氣,似乎永遠都不服任何人,同時也不在乎任何人,仿若雪山之上終年難化的積雪,始終閃著悠悠寒光,又好似高嶺之花,雖委身王權,然則對勢力卻不屑一顧,頗有點拿夠俸祿就會立馬走人逍遙世外的意思。這一年半時間裡他麵上表情仍舊如此遺世孤獨,冷靜漠然,麵對強者不卑不亢,麵對弱者不狂不傲,卻唯獨看著一人之時,麵上能瞧見些彆的變化。那個人此刻就坐在他身邊,拿頭靠枕自己,小手也拉著他的胳膊。他注視著那挨著自己幼弟一般的人,軟乎乎的臉貼著自己,口裡呼出的熱度撲麵襲來,月色下他看著他長長的睫毛,心裡起了納悶,小殿下的睫毛怎麼會那麼長?簡直和女娃娃一樣。他的臉為什麼那麼白,雖然是螢螢雪夜陪襯,小殿下的臉依舊白得勝雪。
他看了一會,又轉回視線,耳裡聽著衛柯絮絮講些彆的話,語速不急不緩,氣氛安逸到極點,細雪飄飛,暗香浮動,冷寂的夜給兩人肩頭披上一層銀輝,流光瀉入他的眸子,那暗沉的地方倏爾光影輕流,是月輪還是飛雪,陪伴目海埋葬沉浮的心事。兩人都穿著大袍子,未覺寒冷,也根本不想回去,那鼓樂轟鳴與眾人喝彩統統與兩人無關,他忽然希望時間慢點走,身後一牆之隔的夜宴永遠不要停,這樣他可以坐在梅花樹下和小殿下多待一會,飄雪未融,兩方影子相互依偎,靜謐悠然,他心裡希冀著那醉人的酒色和禮樂千萬彆停,讓他再多聽小殿下講更多有趣的事。
在很多很多年之後,此刻的旖旎對於行走於黑暗深淵與腥風血雨中刀口舔血的權子欽來說,每每想到這個旖旎飄香飛花滿懷的雪夜和那之後整個夜晚心頭便會湧上一片晦澀的浪花,是有如仙境中的美夢。那是他最想最想回到的過去,也是他最難最難回到的過去。衛柯在十五歲之前的生活都是安逸非常,那時候的他們不會憂慮任何,焦心任何,每天都黏在一起不考慮明天。在那場驟雨沒摧毀一切之前,一切都是權子欽最喜歡的模樣。
當然這都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