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大懂,就一個虎頭的樣式,沒見過。”
店老板至今想起那一幕還心有餘悸。那時的鄭先生,赤手空拳同人鬥毆。他渾身遍體鱗傷,殷紅的血染滿了衣褲。
他堅毅地擋在鄭太太跟前,即便豁出命來,他也要庇護妻子。
少有這樣不怕死的人,甚至是為了一個女人犧牲。
店老板對鄭先生觀感極佳,覺得這樣的男人才是情義無雙的真漢子。要是他老婆被調戲,那麼多來勢洶洶的混混,或許他都沒膽子上前吭聲。
聽完這一遭,尹顏沉默了。
即便是為了獲得金主鄭太太信賴,可為了錢不要命,也有點不切實際。
難道……鄭先生是真心喜歡鄭太太嗎?
尹顏百思不得其解,噥囔:“這樣的人,又為何同歌女柳如眉扯上關係,還要和情人私奔呢?”
尹顏和杜夜宸在外逗留太久,旁的也查不出什麼了,故而準備先回家給阿寶慶生。
倏忽間,尹顏想起了什麼,借了附近店家的座機電話,給洋館撥了去。接線的是人阿寶,小孩像是很期待今晚的生辰宴,一早就在樓下蹲守了。
尹顏心生起愧怍來,為了鄭太太的事,她還晾著阿寶,忙活了這麼久,教小孩在家中乾等。
尹顏抬指繞著卷翹的發絲兒,掩飾慌亂。她壓低了嗓音,曼聲細語地問:“阿寶呀,方才西點房有沒有送東西來?”
阿寶思忖了一會兒,鄭重其事地道:“沒有。尹姐姐是訂了什麼東西嗎?”
尹顏怕自個兒說漏嘴,慌忙改口:“沒什麼打緊的東西。好了,你和阿玉要是餓了,隨便吃些點心墊肚子,我同杜先生馬上就回去了。”
說完,尹顏掛斷了電話,還劫後餘生般拍了拍胸口。
她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讓杜夜宸心覺好笑。
杜夜宸麵上不動聲色,語氣裡卻滿是揶揄:“麵對我時分明張牙舞爪,卻被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降住了嗎?”
尹顏今兒剛被杜夜宸擺了一道,瞧他哪哪兒都不順心。她伸手作爪狀,裝奪人心魄的妖嬈狐妖,齜牙咧嘴地道:“知道就好,再多嘴,小心我給你一爪子,抓你個滿臉花。”
她一派乖張勢頭,惹得杜夜宸又是忍俊不禁。
杜夜宸敷衍了事:“是了,尹小姐有勾魂攝魄的妖精本事。杜某心裡真是怕得很,再不敢胡言亂語。”
這廝怎麼總是笑?分明愛冷臉的人,一旦看起她的笑話,那架勢真是遭人嫌。
尹顏剜了他一眼,徑直叫了汽車,開往凱歌西點房。她就知道,這些店家沒人盯梢,定然會怠慢。說好了晚上送去蛋糕,半天沒人辦差,還得勞煩她親去一趟西點房,提溜蛋糕回家。
傍晚時分,天將黑未黑。
街道兩側,華燈初上。
南城這一段商貿街早就西化,老房子拆了,改建成華貴的洋樓鋪子,偶爾有一兩家木製的皮貨店門麵妝點其中,既土又俗氣,顯得格格不入。
咖啡館與點心店的玻璃櫥窗照出昏黃的光,不知為何,食物在暖黃色小燈的照耀下,總顯得格外可口美味。
尹顏在一家熏肉香腸店門口停駐,她彎腰去看櫥窗裡精致小巧的烤腸,忽然笑了一下。
杜夜宸瞥了一眼店鋪,以為她嘴饞又不願進門,此時出聲詢問:“你想吃這個?我幫你包上一份?”
尹顏搖搖頭,她直起腰身,同杜夜宸對視,道:“杜先生,我騙過那麼多人,唯獨那一回,我沒有騙你。”
杜夜宸蹙眉細思了一會兒,猜是他那次逮住落網的尹顏的事情。
杜夜宸漠然問:“為何提起這個?”
尹顏眨眨眼,臉上掛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她看了一眼黑杆路燈,回憶過去。
尹顏悄聲說:“姆媽死後,我一個人在江湖上闖蕩。那時窮,什麼活計都乾過。有天路過這樣的烤腸店,肉香誘人,我實在沒忍住,趁人不注意,偷拿了一根。也是那時,我被逮住了,遭人打罵,小指受了傷。”
尹顏記得那時的痛,也豔羨起有錢人來。
窮人就是命賤,命如草芥,連根臘腸都及不上。
尹顏眸間黯然,久久不能言語。
她翹起小指頭,強顏歡笑,波瀾不驚地講述這些傷懷過往。
打那以後,尹顏的小指便不能受力,旁人瞧她端茶倒水總蜷曲指節,好似蘭花瓣兒,動作優雅精致。唯有尹顏知曉,這份漂亮,是她那些血淚摻雜的過往所塑造出來的。
莫要笑話旁人的言行舉止不妥當之處,誰都不知他們此前究竟熬過了多少不見天日的苦難,才活到今時今日。
杜夜宸聞言,好半晌沒有開腔講話。
他懂,她口中的闖蕩,或許指的是流浪。她隻是不願在他麵前露怯,不願在任何人麵前暴露弱點,故而將從前的苦楚說得這樣風輕雲淡。
尹顏身上有一股子蓬勃生長的韌勁兒,似野草,春風吹又長,既野蠻又使人動容。
尹顏觸景生情不過一瞬,她很快恢複了常態,同杜夜宸嬉笑:“好啦!我將你當成自己人,同你講我小指的故事,你要感恩戴德呀!”
杜夜宸喉間滾動,良久,道了句:“嗯,榮幸之至。”
尹顏說完往事,蹦蹦跳跳朝前走。她尋到凱歌西點房,踅身,朝杜夜宸招招手,喚他一道兒來。
那時,燈光輝煌,金芒灑在尹顏的眉眼發梢,好似將她鍍上一層金。她就在燈光煌煌間朝他笑,三分溫婉,七分嬌俏。
杜夜宸的心臟,頭一回因旁的事物而亂了方寸。他勉力克製,終是神情如常,冷靜跟上。